雪花已经稀薄到几乎没有,司机的广播里,电台主播念着长短不一的段子,间歇穿插着罐头笑声,让本就尴尬的文本更加干瘪。
等红灯的空闲,司机大概也忍无可忍,随手摁了一下,直到广播里出现一个男声,兴冲冲的介绍着几款新能源车的性能对比后,方才心满意足,将手重新搭回方向盘。
宋忻看向窗外,二环车流依旧拥挤,向前看,排队挪蹭的车灯,像蜿蜒的红色灯带,向上看,沉默不语的路灯,洒下一成不变的橘调,伪装日光,安抚着深夜还在奔波的人们。
宋忻内心空落,但坦然。
比起那天在电梯间里的仓皇与失落,她更喜欢此刻掌握主动权的踏实与决断。
今晚之后,也许她和宋恒间的暧昧不明可以画上句号。
这是好事。
人们觉得暧昧动人,从来都是因为它的不确定性,让人们在暧昧关系里,既可以享受多巴胺的抚慰,又不必为确定性的关系而负累。
但她与宋恒间的暧昧,已经变质。
变质的食物有风险,而变质的暧昧,同样危险。
电话那头,依旧是熟悉的喧嚣。
“什么事?”
陈文彬的声音卡着鼓点,从话筒传出。反衬着宋恒,更加落寞。
“宋忻说,她也喜欢我。”
对方一顿,片刻后,回复的言简意赅。
“这不是好事吗,打电话干什么,现在随份子早了点吧。”
“但她也说,我喜欢她,是因为我们很像,所以我很可能喜欢的只是性转版的自己。”宋恒说完,觉得可笑,以这个时间推断,陈文彬此刻,大脑里的酒精度数至少可以当做百分之七十五的消毒用品使用,和他交流这些,还不如和AI聊的深刻。
果然,对方打了一个酒嗝,又是一阵喧嚣后,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下来。
“宋恒,要我说,你们两个就不该碰爱情这东西。”
“为什么?”
“谈情说爱,靠的就是冲动和糊涂,你们两人倒好,一个探寻本质,一个肢解成因,这个事谈到你们这种程度,清楚地豆能当镜子使了,还谈个屁啊。别管你喜欢的是她,还是什么性转版的你,从今天起,都停下来吧。”
宋恒不再吭声,另一头的陈文彬,随之又叹了口气。
“看过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这本书吗?”
“没有。”
“伟大的恩格斯说了,爱情是人类特有的高级情感,始于两性吸引,得到精神升华,二者缺一不可。你俩,充其量就属于前者,这段时间看对眼了,至于后者,不是我看不起你,我们纯爱战士的战壕,不是谁都能插一脚进来的。”
挂断电话,陈文彬注意到靠在一侧的黎又明。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包厢跟了出来。此刻正两眼精光,盯着自己。
“又在这儿当狗头军师?”
“我这是普度众生,指点迷津。”
黎又明点点头,一手转着电子烟,在嘴边摆弄了半天,又放了下去。
“你刚才说,谁的书?”
“恩格斯啊。”
“哼。”黎又明冷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他搁书里叭叭定义爱情,但他自己可是先后和姐妹俩同居,再又和人家侄女混一起。就这样的人,还说爱情是人类高级情感?要我说,你们男的,还真是啥都敢点评啊。”
“那他老人家也没拿自己举例啊,没准老头儿心知肚明,自己也就能做到两性吸引这第一步,至于精神升华,就是动动笔。”
“然后让你们这些拥趸者到处卖弄,扮演情种是吗?”
“你这怎么还无差别攻击上了。合着我刚才说错了,我不该让宋恒冷静,我应该让他乘胜追击,和你姐妹儿去爱的死去活来?”
“你方向没错,话术不对。”
“那来,来,”陈文彬一把抽走黎又明手里把玩着的电子烟,“伟大的黎又明老师,你来说两句,这种情况我该怎么给对方泼冷水。”
“你就不应该用激将法,你们雄性动物最喜欢在自己无能的事情上争个高低,你就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就是在拿宋忻当镜子,本质就是自恋。还说那么多,云里雾里的他听得懂吗?”
“那当事人又不是我,你把话说那么绝对,有风险。而且你这对宋恒恶意有点大啊,他不过是不把爱情当做生活的重心,不做什么情根深种的情种,这算不上罪大恶极吧。况且,你姐妹儿不也是这样的人嘛。”
陈文彬一顿,像自言自语。
“你别说,某种程度上,他俩其实也算般配。”
“般配个头,你又不了解宋忻。”
黎又明白了对方一眼,对男人这种全方位的自信,忍无可忍。
“那她是什么人?”
“滚,少来我这儿套取情报。”
黎又明撇头,心里一个声音,说得咬牙切齿,字字分明:
“宋忻,不过是伪装海后的恋爱脑。糊弄男人还行,糊弄自己,她还差点。”
连续一周,同宋恒的聊天对话框,还停留在半月前他请宋忻帮忙上门签收文件,留下的住址。
而近期项目中期验收,宋忻的工作群越来越多,宋恒的头像便被挤得越来越靠下,需要滑动两屏才看得见。
宋忻克制着不去想,但偶尔还是会不自觉地下拉。
对方的沉默,让她心情复杂。
一方面隐隐发恨,恨对方撤身之快,在知道自己底色是个“俗套”的女人后,便迅速抽身离开。
一方面又觉得这样最好,一些隐晦不明的爱意和犹豫,都能在沉默中得到斩钉截铁的处决。
黎又明和周裴裴嘴上不提,但对宋忻的反常也都看在眼里。作为陪伴宋忻时间最长的两人,宋忻是十分动心还是三分动心,她们清楚地知道这其中区别。
越是能轻巧诉诸于口的感情,对宋忻越不值一提。
相反,越是她摁下不谈的男人,才越可疑。
对此,黎又明和周裴裴分歧严重。
虽然宋忻对两人之间的纠缠说得不多,但陈文彬的线索,加之两人东拼西凑的一些证据,也大致能将感情线串联的七零八落。
周裴裴新手一枚,在这种事儿上还没资历指划宋忻。但对宋恒,她莫名存着好感,直觉判断对方未必是个渣男。
黎又明已斩情根,坚信宋恒宋恒迷恋的是性转版的自己,而宋忻迷恋的是幻想中的自己。本质上都和爱无关,只不过眼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宋忻的心,便也被拉扯着,东一下西一下。
但无论如何,宋忻承认,黎又明的观点是占了上风。她是当局者,对局势说不上是一针见血,但也绝不糊涂。
而自那天之后,宋恒的沉默,也验证了她的猜测。
退出三人的群聊,左下角的红色数字醒目的乍眼。宋忻有些期待地下滑屏幕,然后紧随一连串置顶工作群下,只有元一的信息。
“姐,我回国了。”
两个月前,元一出国拍戏,在某部言情剧里饰演男二。听元一说,这算是转型的首次尝试,决定了他日后的工作重心。毕竟ONRE组合一直不温不火,爱豆产业又是快消品,这一茬不露头,很快就会发配到折扣区。所以,不如趁着皮相尚佳,进军影视圈。
毕竟,国内市场,演员,尤其是男演员,的确是个门槛很低的职业。
出国前,宋忻许诺对方杀青后,要替他摆杀青宴接风。但如今两个月的失联,让宋忻彻底把这事儿抛在脑后。
“热烈欢迎,顺利吗?”
“还行,周末有空吗?我打算回趟津北,要一起吗?”
宋忻看了眼日程,这周末没有什么安排。不回津北的话,无非也是和黎又明约着吃饭看电影。一旦聊天,顺着她和陈文彬最近的吃喝玩乐,她一定就又会想到那个男人。
如此,还不如回津北躺尸。
更何况,自己也有些时日,没回去看朱女士和老宋。留在北京,胡思乱想,倒不如回家,没准儿被来自内蒙古高原凌冽的寒风一吹,再就着孜然浓郁的电烤羊肉串和羊蝎子,那些似是而非的忧虑和矫情,也就烟消云散。
然后,自己就能继续做新时代入流的海后,爱情的教母。
“好,那我蹭你车。”
京沪牛马专线,宋恒收起手边的两本书,都是他刚刚在高铁站买的,一本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另一本是《自体的分析:一种系统化处理自恋人格障碍的精神分析治疗》。
两本书分开来看没什么,但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面前,多少有些讽刺。
似乎这个人是又想通过恩格斯来完成逼格人设,但又人格分裂,试图通过心理学来拆解自己的装逼。
坐在自己身侧的女孩,显然也这样认为。从宋恒拿出书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观察,而且还不断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宋恒揣测,没准自己已经出现在了某个群聊中,被当做装逼男一通吐槽。
下滑手机,同宋忻一样,几屏的工作群聊和同事头像后,宋忻的头像沉在最下方。
点开两人的聊天记录,手指在宋忻的头像上停顿半秒后,宋恒没忍住,点开了对方的朋友圈。
好消息,对方有更新,自己得以窥见这段断联的时间内,对方生活的一角。
坏消息,对方有更新,又一次领先自己,率先回归正常生活。
照片里,宋忻抱着她的那辆半挂猫车,坐在副驾。
配文:返乡慰老。
定位是津北高速服务站。
宋恒将照片放大,果不其然,在照片左侧露出的方向盘上,捕捉到了半只手,骨节分明。
而比之更分明的是,这分明就是只男人的手。
好……
好。
好!
自己还在这里研究恩格斯和自恋心理,对方却又一次一骑绝尘。
在主动表白,又主动离席后,再次主动的无事发生,心安理得的回归生活。
这显而易见,是已经将他抛之脑后,置之不理。
更显而易见的,是她已经开启了新恋情,甚至发展神速,到了可以一同回家的程度。
宋恒很快折返回和宋忻的聊天界面,手速飞快的下落一行文字。
“宋老师,看来好事将近。”
而在发出后的前一秒,他又迅速撤回。
一顿手忙脚乱过后,看着屏幕上的“你撤回一条信息”,那熟悉的失控感再度袭来,宋恒突然觉得,身心俱疲。
如果说,那晚宋忻的抽身离去,那关上的车门,和来不及反应就只看得见的尾灯,还并不构成自己为这段暧昧画上句号的全部理由。
那么今晚,似乎恰到其时,是可以说结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