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弯曲的脊梁上瞥了一眼,手铐戴在我的手腕上,我转移视线,不想看见这个男人的落寞和可怜,“然后呢?”
绍叔仁直起了身子,泛红的眼角和枯黄的皮肤,像红色墨水落在泛黄的书页,“后来,后来绍城北和我一样,也成了一个毒贩。有一天,我喝了太多酒,也就是那场酩酊大醉,我和绍城北说出了一切。我还记得他看我的眼神,是感激,也是仇恨。
“他去找自己的母亲理论,也去找了我那个哥哥,谁知道他失手就将他给杀了。也就是这样,那个疯婆,和绍城南也坦白了一切,悲剧就这样开始了——不,其实,一早就开始了。
“绍城南,仇恨绍城北夺走了他的一切,同样也准备将我置于死地。绍城南调换了那批‘佛香’,本来是想嫁祸给绍城北,这样就能凭借江湖规矩借刀杀人。谁知道。”
我看着绍叔仁的眼睛,我想知道他有没有撒谎,“谁知道,碰上了警察缉毒,绍城北一路逃亡,但最终死在了绍城南枪下——那时候,那个疯婆已经查出了癌症,没有几年的命了,这也就是他无牵无挂的原因吧!
“但我对那个疯婆说,我要让我的儿子活着——即使他以绍城南之名死了,我要她的儿子绍城南——永远不能见天日,而我找到了我哥哥的儿子,让他以绍城北的名义活着——我的儿子,他‘活着’。”
“哈哈哈额……哈哈哈额额……”
我的脸上滚下两行热泪,绍叔仁斜过目光,问我在哭些什么、笑些什么。
我举起戴着手铐的两只手,用手背局促擦拭着自己的眼泪,然后朝绍叔仁指着自己的这张脸,拖着哭腔道:“我,我就是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毁容,因为这个成了、成了祝平安,因为这个死了那么多的人。哈哈哈额额,不该笑吗?不该哭吗?”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也许那一刻,绍叔仁开始怀疑祝平安,一个“买人平安”的混蛋,到底和他是不是一路人。我没有再回答他的话,但只要闭上眼睛,我就会觉得特别的不值得——因为这样一件糟心事,毁掉了那么多人的人生。
那场磅礴的雪洒在北方的皲裂陆地,像洒在一个遍体鳞伤者体肤的盐。回到文城后,月光皎洁,阿春带着阿楠,两人和我在警局门口擦肩而过,她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感激吗?
她终于也知道了自己丈夫的音讯。
这样蛮好的。
我依稀听见阿春在背后向她询问,道:“认识吗?”
“不……不算认识……”阿楠回答道。
老杨问道:“诶,去哪?”
老杨亲自替我解下了手铐,我向他讨了一根香烟。我们站在天台,就像当初那样,你、我、老张和师傅那样,在支队的天台上抽烟、喝酒和唱歌。
我点燃了香烟,说不知道去向。
那天,是我唯一一次看见老杨穿正式的警服,我扭过头看见他警服上面的臂章,我感到了陌生,老杨用胳膊搭着我的肩膀,道:“那先洗洗吧!正好,我们有专门的淋浴间……”
热水短暂洗去了我身上的疲惫,老杨拿来了自己的便装给我,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剃须刀给我,“大哥,麻烦你注意注意形象吧!”
我脸上撑起一个苦笑,对着镜子仔细剃去了胡子,脸上的那些烧伤疤痕逐渐清晰,我左右打量着自己的两张面庞,几年来第一次那么惬意地臭美。
我在老杨的宿舍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我才睡醒,我才发现老杨有通宵的毛病,“唉,大捷嘛,理解一下!”
他问我去哪,说送我去——我的处境还需要保密。我理解,道:“海街寺庙。”
那天,大雪,人们都在了家里。小和尚抱着猫,围在火炉在柴房瞌睡。
老杨守在了门外,我独自走进了佛堂,除了和梁颜允那次,这是我人生第二次,虔诚地将双掌合十,在不存在的佛前降下膝盖,我在祷告那些死去的战友——老张、师傅和一些不能说出名字的人。
“施主,施主,施主……”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那个老和尚,他已经跑不动了,我想他再不能在雨里赶我。
佛像前,是无数香火,我为他们点了一根,“对不起,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哪里失礼,局促地摸着自己的脸,我想也许是自己脸上的疤。老和尚说,我忘了脱鞋,但陪着笑脸,说外面风雪太大,就将鞋子放在门边就好。
“施主,怎么在佛前失仪了?”他看着我道。
“没啊,没有!”我擦着鼻子,“我在想,外面的雪什么时候停?”
老杨在门口偷笑,那时候我想捶死他。
老和尚简单地礼佛,手里缠着佛珠,拉着笑脸理解道:“佛家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求不得,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施主不愿说,贫僧不再问,但,愿施主一路坦途。”
我穿上鞋子,和和尚准备离开佛堂,我在挽着鞋跟时,想到了一件事,“老和尚,怎么寺庙里,还有那么多猫啊?”
老和尚站在了原地,思考着我话语的意思。
我脸上绽开一个笑脸,微微颔首以后和老杨一起步入雪里。如果,岁月是一首诗,那么我想,用文城的雪留白,中间只落下一二个归人的背影。
我回到了富贵二十一巷,发现已经人去楼空,连小树家都已经搬走了。我回到常住的二楼,在门把手看见了一个袋子,那里面装着阿楠缝补好的我的围脖和我付给她的工钱。我脸上挂着苦笑,我明白我们不是一路人……
“绍叔仁已经了结了,接下来,你准备干些什么?使劲啊!”我和老杨在雪里推车,因为积雪,汽车熄火了——我真的会谢。
“我怎么知道!我使劲了!”
没法子,我们只能在车里等待救援。老杨递来了一包中华烟,亲自替我点上了火,谁知道是看上了我的火机。
我们摇下了车窗,车子停在了那棵老桂花树下,他说:“组织上,对你——吴归同志,对你的奉献给予了高度评价,对祝平安的价值也给予了高度重视。”
“诶诶诶,我是粗人,别和我说这些官方的话。”我打断了他,“有什么直接说。”
老杨靠着座位,嘴里叼着香烟,嘴里咬出几句话,“绍叔仁已经招了,我们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还想要去揪出那个所谓的伯先生——”
他的话我一句没听清,这都是我根据他后面说的猜到的。
“我去,你能说人话吗?”我道。
老杨拔下了香烟,扔到了雪里,极不情愿地看着我,拉上了车窗,喊道:“组织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让你退休;二,原本的三个月,还有一个月零五天,你可以在期限来临之前,继续执行祝平安的任务,靠——”
“哦,哦——”我恍悟道,强颜欢笑道:“这样啊!你骂什么粗口啊?”
老杨回过头,指着我的鼻子道:“这种选择,给你这种疯子,那是选择吗?那就是他娘的,把一个命令扔给你!”
车顶遮住了大半的天空,我不想再被蒙蔽着,我下了车,戴上围脖和耳机,独自往海边走去。
“诶,混蛋,你就不能释然吗?”老杨在背后喊道。
老杨抓起一个两个雪球,往我的背后砸。我看着安静的大海,摘下耳机听海的声音,看见孤独的水手等来了载他的船帆,看见卖花的女孩撑着伞在岸堤上卖花,看见一个染着红色羽毛的飞鸟找到了鸟群——它们在往南方飞去。
我听见了喇叭声,老杨自己发动了汽车,满脸都是汽修零件的颜色。
我想,我做出了选择,“我是吴归,也是祝平安;是十恶不赦的混蛋,也是一名警察。这就是我的全部初衷。”
“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对朋友说的,这些日子思考好了就写下来吧!”老杨和我说。
“嗯。”我在车上就开始写了,写得那叫一个潦草,边写边问到了老张的事。
“老张的骨灰,已经交给了他的家人,他的墓就立在无名烈士墓园里——没有名字。”老杨道。
我停下笔,若有所思,老杨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要我给你带话吗?”
我说:“我,想要一套崭新的警服。嗯,顺便告诉老张,我有新的司机了。哈哈哈额额。”
老杨嘴里吐着脏话,汽车时好时坏地在路上行驶,“下车,我从不讲价……”
“喏,中华烟,抵你的车钱——”我留下了几包新买的华子给老杨——我真是大方!
文城很好,北方,有海,冬天会下雪,年轻人没老人多,但这座城市种满了梧桐树,城市里还有我们曾经的朋友。
共袍,答应我两件事好吗?
如果我没法平安回家,帮我将我给梁颜允写的两封信和这些照片交给她,将我写给妈妈和妹妹的信交给吴愧;如果我死了,就把那封最薄的交给她——若能找到我的尸骸,请将我的一半骨灰倒进文城的海。帮我照顾好我的妹妹,和母亲,拜托了——
很抱歉,我的时间已经不允许再为她们留下多些文字了。
为什么不呢?因为亲人,往往是亏欠的,但梁颜允,只是路人了。
我一直在写,从天黑写到天亮,然后又从天亮写到天黑,除了吃饭、上厕所、洗漱和短暂的睡眠,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写完了这些。
等我闲下来,我会去翻看那些照片,在文城的海边、海街寺庙的梧桐树下、解放路的人海里,我无意中发现了梁颜允的身影,长发的她挽着别人的手臂。
现在,抬头,我看见的文城的最后一次夜景,黑色陆地被白雪覆盖,月亮在海上升起。共袍,我们这一生亏欠和很多人,他们或是亲人,或不是亲人。
我始终想知道,如果有一日,他们都能释然了,那么,然后呢?他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会变好些吗?我想再听你吹一次口风琴,但是我希望你的技艺能成熟一些。
如果有一天,你也和我一样怀揣着迷茫,我建议你:不断往前就好。我们是警察,责任在肩,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哈哈哈额额。哦,对了。
老杨还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道:“诶,我想知道你当初,来到文城以前,给家人写的信里面,都写了一些什么?”
我将手撑在车窗上,文城的日光染红了白色世界,闭上眼睛,风就有了颜色。永远闭上双眼,而那个风会有颜色的路口,是世界的尽头,“祝平安,祝,平安——”
好了,李子共袍,我终于交代完了一切。
谢谢你,能成为知晓这一切的,我唯一的挚友;对不起,也许下次见面,得换我迟到了。
但,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如果我们都释然了,那么,然后呢?
我们又该,去做些什么?——哦,还有那坛桂花酒!
总之,祝你平安顺遂,健康喜乐。
你的损友
不叫乌龟的吴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