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的短发扎了起来,她冷静道:“想得挺美,谁给你的胆子?”“平安哥,是祝平安。”
就这样,复苏而来,我第二次得知了与你哥相关的信息。
李姐闪烁着目光,然后双手叠放在嘴边,挪近了自己的身子,道:“你说的祝平安,是个什么人?”
那家伙短时间地低着头,缝隙中穿过一点光,他像是在回忆,然后抬头激动道:“一个毁容的男人,经常戴着一条围脖,手上打满了绷带,抽着中华烟,最喜欢喝福记的烧酒。他原本是仁伯——也就是绍叔仁——我们文城的黑社会老大——的手下。后来,绍叔仁被暗杀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他清理了文城所有的黑社会,自己成了文城的老大,同时也接管了文城所有的毒品生意。”
李姐道:“你最近,什么时候见过他?”
“半年多之前的那个冬天,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说,是他递给了吴归手枪,是他看见了吴归朝陈卫军开枪。
那晚,文城下了雪,老张也是在那晚牺牲。我埋着自己的头,他在晦暗的房间里讲述着吴归的故事,听着他将吴归喊成祝平安,给我一种坐在审讯室里的人,其实是我们的战友的错觉。
在这个地方,目前只有我、李姐与支队长知道祝平安的真实身份了,而吴归却以祝平安的身份,被一字一句与轻描淡写地写进了口供里。
我的背后是初升的朝阳,风从我的背后窗口闯入,镜子背后只我一人,镜子前的人看不见我,我却仿佛看见了吴归的某段人生。
故乡的日光,烫黑我的影子,一个在桌上,一个在地上,我想把其中一个分给那位故人。
“那么,你们对这位老大——祝平安,是什么看法?”李姐这个问题,其实是我想知道的。
“追随?”沉默。他挠着头,很费劲,眼神无光地看着地上,“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说。祝平安原先,是不让我们碰毒品的,靠着其他的生意也能糊口,是他给了我们工作。但是——”
“什么?”“我们,就是人渣。”他背靠着椅子,“哪会有钱不挣呢?祝平安也是。
我们害怕他,也说不上感激。有一天他说,这一切,都是生意。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说完,在审讯结束之前,我就离开了。我坐在二小队阳台的窗沿上,手里擦拭着那只口风琴,并将它放近嘴边,凭借着记忆尝试吹出声音,有点像一个抽泣的声音。
我听见了脚步声,我扭头看向李姐,她背靠在师傅曾经靠着的墙边,风里有桂花寥寥数瓣和她的发丝。
“对不起。”她说,“我只能问出那么多。”
“你有病吧?和我说什么抱歉。”她扭头看着我,我没有停下自己擦拭的手,我们面面相觑,我撑起一个微笑,她则是憋着一股气,鼓着脸准备转身离开,她咬着的唇齿里面,咬出了一句脏话。
“诶,吴归他们家,搬了没有?”我喊住她。
“没有!”李姐气得冲出了办公室,和迎面的小郑撞了一个正着。
“老李,你又闯祸了?”小郑小心放好了那个关公木偶,“诶,你看关二哥放这,咋样?”
我说,一会看。
我擦拭口风琴的速度越来越快,上面有一个锈迹始终没法擦去,我憋着一股气,一用力,我擦破了纸巾。
我愤懑地将纸团扔进了风里,远方传来几声大货车的轰鸣,蓝天白云,有飞机划过的痕迹。
我无法平静,远山苍翠,那树桂花的枝桠下垂,低吟着桂花谢落的瓣瓣婆娑。
我无法平静,我将口风琴放在了嘴边,泪的咸涩因为风向嘴角倾斜,混淆了钢铁的味道。
我坐在窗沿上,我该吹响哪首曲子,我这样想。我想为吴归吹一首曲子,因为他不会打篮球,练球的时候那个脑袋就像乌龟的头,我和老张还有师傅嘲笑着他,喊他叫小龟。
他会和我们争辩,却没有生气。我们就像彼此的损友,只有我们彼此折损,因为只有我们,才能彼此了解着彼此。
我吹响了陈奕迅的《最佳损友》,“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不知你又有没有/挂念这旧友……”
“老李,你吹得好难听啊!”小郑他们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让我没坐稳从窗沿跳了下来,“快来看看,关二哥放这,对胃不?”
那个关公木偶放在了门边的桌子上,小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思考着什么,然后将一个花盆摆在了关公木偶前面,“诶,这会儿顺眼多了。”
“是顺眼多了。”我拍了拍他脑袋,“你是不是还要给它上炷香啊?”
“去哪?”
我说,别管。
下班已经是接近六点,我换了自己的便装,几年前,我就是穿着这一身牛仔裤与皮夹克在文城,见了你哥最后一面。
那时,我准备去见你们,故人的母亲与妹妹。我走在马路边,被一个开着电动车的高中生溅湿了裤腿,那是一辆蓝色小电驴。
37号线。
我无奈着,被一群高中生涌进了公交车里,找到自己的一个扶手,在下一个路口看见交警查车,其中就有那辆蓝色小电驴。
我心中暗自叫好。在摇晃的车里,我用受伤的左手挂着扶手,影子在地板上被剪出各种形状,我朝前伸出自己的右手,挡住了一个孩子眼里飞鸟掠过的天空,他以为这样照做就能接住一片蓝天。
“好久不见……你好……”我反复练习着开场白,以前都是三三两两一起,现在轮到我孤身一人,我反而变得局促。
路上,车门陆陆续续地开合着,我苦恼地找到位置坐下,那几个孩子就坐在我的身边。
我扶额挠了挠头发,飞鸟在下一次车门合上的瞬间,在天空落下了白色的羽毛,这一趟车还剩下情侣、老人、孩子、司机和我。
我在下一站下车。
我叼着一根香烟,就要往天桥上走,桥底有乞丐在蒙着面打盹,桥上有个无家汉在点燃香烟。
天桥上有行人在拍照,我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受伤的小腿拖累了我,我在天桥上稍作停留。
我记得天桥两边是河堤,如今河堤上有了小贩,天桥旁的美容院如今变成了废弃的建筑,河上不见清理的船舶,城市喧嚣地听不见流水声。
世界一直在变,人也是,这是那时我所感慨的。几年来,我短浅地认为时间只改变了自己的周遭,但我忽略了,其实我也是这世界的一份子。
“你好,小伙子,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向我发出请求的是一群老人,他们背着颜色各异的背包,我得知他们是来我们的故乡旅游的游客,我接过了相机。
“来,看镜头,三二一。好,再来一张,三二一。”我按下了十几下快门,老人脸上挂着笑容,背后的人群披着那日的晚霞,在我按下快门的瞬间,其实我也有意无意地闯入了别人的镜头里面。
我将相机还给了他们,双手接着插在兜里,等他们确认无误之后,他们拉着我要来一张合影。“不用。”
听见快门的那一刻,我的心其实是死的,因为我违反了纪律。
但,我还是一直用,那是我曾鲜活地活着的证明,这样的借口来宽慰自己。
我局促地往天桥下走去,叼着的烟头已经烧掉了一半。
走到一个路口,那里原来是一个大型批发市场,如今也变成了一堆破烂的废铁,堆砌在眼前,被广告牌围住,透过缝隙看去,能看见荒凉的工地上长着枯黄的野草。
墙角亮着一盏灯,门口是生锈的栅栏门,我和阿姨在门口重逢。“你是?”
我撩起了刘海,“哦,你是阿归。”
“是……”我苦笑着,对着车窗我发现忘了剃去胡茬,我没有什么可送的,单纯地买了一束鲜花。
“妞妞,快看谁回来了,快和哥哥打招呼。”
“妈,你怎么又乱走。”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你的那辆蓝色小电驴上,再朝下看了看自己潮湿的裤腿,然后抬眸看见你面向我摘下了头盔。
小鬼,你长高了,已经能够蹭到你哥的胸口,竖起了马尾,耳朵比你哥要大一些,眼睛也是。
“诶,大叔,看够没?”你举着头盔在我面前晃道,“嘶,大叔,是你呀——”
“是我,被你溅了一身水。”我说。你推着阿姨就要往楼上走去,生怕我再捅破你被罚款的事。
“我帮你?”我承认,当时在我接过你的书箱时,我后悔了,受伤的左手让我的头上直冒汗珠。
“大叔,你行不行啊?”
“叫哥,我和你哥平辈儿——”当书箱从我的怀里落到地面的那一刻,我靠在你们家门前的那面白墙前面,看着上面大写的“4”,那是我第一次心底里发问,为什么只有六楼以上才会修电梯。
“等会儿——”
你用鼻子往我身上嗅了嗅,身子挡在那扇木门前面,道:“进来吧!”
我会熟练地在垫子上来回踩了踩自己的鞋子,头顶那道橘光亮着,我低着头,希望身边有另一道影子,直到你拿来一双拖鞋放在我的面前,“换吧!我哥的。”
屋子里没有太大的变化,厨房里换了煤气炉,饭桌从圆桌变成了四方桌,阳台上晾着的衣服也换了码数——只是在不停滴水。
我扭着一张脸去看你,我能清楚看见你眼神的闪烁,“在家吃?”阿姨问我。
“嗯。”
她很高兴,摆在桌上的药和糖果一样颜色各异,你像是在奖励小孩一样哄她张口,“乖,张嘴。好。”
“吃什么——”话音未落,我就已经后悔了,我只是安静地往碗里盛饭,菜是寡淡的青瓜与汤里的排骨以及你从学校食堂带回的红烧肉,你舀汤往自己的饭里。
电视上播着晚间新闻,我听见了其中一条,是关于文城所在省份的禁毒工作成果。
突然地,我觉得碗里的份量变得沉了一些,扭头是阿姨的一张笑脸,我就努力用筷子扒饭。
“我吃饱了,你要是着急,就把碗留着,我一会儿收。”
“不用,我来吧!”你回了房间,带上了门,阿姨坐在椅子上看着电视,我撸起袖子就到了水池边,开始了自己的忙碌,然后将自己的衣服给弄湿。
中途,只要阿姨有想看的频道,我就会去给她转台。阿姨的扣子扣上了,手心都是厚重的茧,就放在我的手背上。
我不敢打扰她,就一直坐在她旁边,等到她沉沉睡下。
我抬起她的手,看见她拇指的月牙已经不见了,她衣服胸前挂着一张画着卡通图案的卡片,画的是一片海,沙滩上是雪堆和捧花的人。
我走向你的门口,房间里,你很小声地哼着音乐,是棱镜乐队的《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身边》,“雨后路人化鱼鲔/欢愉游跃摇曳/灿烂一抱的世界/光芒捧起你的脸/我飞在云层间/狂奔向你不停歇/你说最好的人会到身边/此刻我也这样想……”
小鬼,我很久没有和你哥,听你在天台上唱歌了。
我的手就靠在门上,迟迟没有敲响,我走向阳台,那个用防盗网围住的世界,晚风里,楼宇前,灯火几盏,枯黄数落,我刚抽出一根香烟往嘴里叼,却记得你们家是不让抽烟的。
无奈地,我站在世界的晦暗之前,背后是微弱的光,你在房间里歌唱,我不断敲响了打火机,火束一次一次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火光照亮我的下颚,漆黑里有我一只轮廓是不在摇曳的,等着谁去揽住我的肩膀。
吴归的房间很小,没有灰尘的书架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牛虻》——如今我终于念对了虻这个字,他还用红笔标明了拼音。
吴归房间的灯一闪一闪的,直到房间彻底陷入了黑暗。那张木床卷起了凉席,就放在床边。
我举着打火机,在床上坐下,想起如果我多少次在你们家楼上的天台喝醉,我都会不得不和吴归那家伙挤在一张床上。
房间里多了较多杂物,我发现这里没有一张吴归的成年照,我却在那一墙奖状的后面找到了一张合照,是吴归从警校毕业的照片——被他用胶布牢牢粘在墙上。
小鬼,你要小心保存。
我的头发披在额前,我收起了打火机,在房间里看起了手机,居然会想在浏览器搜索着祝平安的名字,最后都是一无所获。
“你在干吗?”光从你的房间里逃出,捧着我的一半脸庞,你换了一身灰的,头发披在背后。
我关了手机,手撑着膝盖,挂着一张笑脸走出,道:“没,没什么。阿姨?”
你显得很疲惫,双臂环在胸前,回头看着阿姨在椅子上枕着靠枕睡着,你说:“先这样吧!她一会儿醒了,我再让她回房间了,你准备走了吗?”
最后一句,你试探得小心翼翼。我点了点头,你一边转身一边说:“那我送送你吧!”
就这样,你推开铁门,我换了鞋子跟在你身后。四楼之后,楼梯间的灯都没有亮起来。我们朝漆黑里落脚。
“小鬼,阿姨她……”我率先张口。
你在楼梯间停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你。
我又听见了你的脚步声,你回答道:“阿尔茨海默嘛,你不是不知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平常都是家政阿姨在照顾她,今天是因为周末,我回来得晚了而已。”
我听着你的话,耳边萦绕着风声,我觉得你变了,你曾经是怕黑的,语气不像几年前那样的活泼,而现在你是那么坚定。
我们走到了一楼,月光拽出我们的影子,我注意到你有耸肩的动作,我说:“要不,我有空的话,就来看看你们吧!”
你扭头,抬眸看着我,双手插在兜里,道:“干什么?你也想来戒烟啊?你不好奇,李阿姨的烟瘾是怎么戒掉的。”
“不好奇。”我说,“平常,除了李姐和家政,家里面还来些什么人吗?”
你摇摇头,也许是一直抬着太累,你低下头,说:“以前颜允姐偶尔来过,然后就没再来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我点点头,你挠挠头发,我踢了踢脚边的石头,我看着地上你的影子调转方向,然后停下,“诶,他……我……算了,都一样。再见。”
你的脸上满是轻松的神色,唯有眼神像悬着一块石头,落叶翻过地面,我听见石头坠入谜团深海的声音。
我站在原地,和那些时候一样,无数次看着你的背影消失,或遁入黑暗,或迷失人海,你只是从小到大,我便因为是你哥的挚友与自己的自作多情,就去祝福你未来的全部路途。
我不敢细想,那些没有吴归的日子,一个患病的母亲,一个残缺的家,你是如何坚强?
我想,我知道你想要问的问题,但关于吴归,我知道的已经不算多了,我不过了解他的几分之一的人生罢了。
我站在那栋楼房前,像独自面对庞然大物的黑暗,偶尔透露几豆光亮。我听着你上楼的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了香烟,叼在嘴里,风突然紧了,打火机迟迟不响。
“噼啪——”是开灯的声音。
从一楼开始,一盏、两盏、三盏,二楼与三楼的灯依次亮起,我的面庞逐渐被照亮,我注视着你一个人双臂环胸地走回了家,看见你在门前抓住门框停下脚步。
我站在楼下,瞻仰着光芒,看着你模糊地被头发遮住的侧脸,然后松开手,走进了家里。
从那一刻,我确信,你的坚强大部分来源于伪装。我在那些光芒前低下自己的头颅,我点燃了香烟,右手插在口袋里,左手举着香烟就往回走。
路的两旁有小菜圃,前方围墙的背后就是堆满废铁的工地,我能看见废铁伸出围墙的不可名状的棱角,工地传来空荡的回响,不时能听见塑料滚尘或钢铁摆荡,只是一墙之隔,我叼着香烟用夜色掩面。
从那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你一些什么,我一旦有了空闲,就会去你们家串门,像吴归还在时一样,在阿姨眼里,我的身份在不停更替,终于有一次她喊出了我的外号——袍哥儿,我很意外。
初时,你流露出苦恼,就像李姐照顾你时一样。
故乡的晚霞,因为入冬而逐渐失去了那抹在盛夏与晚秋的粉红与昏黄,阿姨、你、我,身上的衣服也是越穿越厚,你因为面临高考而将长发剪成了短发,显得你脸大。
哈哈哈额额。
你因为忽上忽下的成绩而躲到了天台时,我时隔数年又登上了那片楼顶——后来我在吴归的信里听他说,他在文城也有一片相似的风景——
我扶着楼梯,带着臃肿的身体爬上了天台,我去找你。入冬后,便是山茶花的花季,你坐在通往天台的那扇门的门檐的屋顶上,你还没长高的时候你都是坐在吴归的肩膀上爬上去的。
“诶,你疯了,给我下来。”我气喘吁吁说。
你学会了自己搭梯子,爬上去,将楼顶的风景看了一遍一遍。
你戴着耳机,整个人躺在上面,那会儿是晴天,飞机划过天空留下几道笔直的白线,像在天空的体肤上划出了几道伤口,你说:“要是这会儿下雪了,那该多像天空从伤口流的血。”
你一只手臂半掩着面,耳机里面是冯泳、Hugo的《海风》,“像吹往海里的风/在追逐你我的梦/不要在一次失败以后/就保持沉默/OhIbelieveIcango/日出在日落之后/不要轻易放弃/再试试会有以后/OhIbelieveIcango……”
我扶着梯子,慢慢坐下,白色飞鸟先后从楼顶飞走或落地,几盆盛开的山茶花就摆在阳光下,还有一些盆栽就留在荫蔽的角落,我知道那是你的杰作,因为每一个花盆上都有着你儿时用画笔涂上的画。
我挪了挪花盆,看着那些已经模糊的画,有用红色画笔画出的红色羽毛的飞鸟,它们从北方飞到了南方——我当时抱怀大笑说,那是火鸡——结果被你趁我某晚酒醉时在脸上画了只老虎。
我摇摇头,拜托不愉快的过去,又陆陆续续挪了几个花盆,看到其中一个,和阿姨胸前那个挂牌的画差不太多,一家三口站在白色的雪地上,女孩背后拿着鲜花,面前就是整片大海——
只是有两个身影已经变得模糊。
“诶,大叔,你去过北方吗?”你躺在上面,像秋千一样摆荡着自己的双腿。
我说:“嗯,去过。”
“这样啊!那你淋过雪吗?你看过海吗?”
我盘膝坐在地上,说:“都有。怎么了?”
“真幸运,毕业了我也想去。”你伸手挡住太阳,“真的,很想去看看。”
“那有什么幸运的?”我去过文城,你哥也是;我淋过文城的雪,也看过文城的海,你哥也是。
而我,却谈不上什么幸运了,但我希望你能拥有这样的一种幸运,那也算人生的一种完整。
“算了,只要能离开这,就足够给我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了。”你坐起身子,我在地上看见了你的影子。
我看着你爬下了梯子,你嘱咐我抽烟别把烟头插在你的花里,还要等身上没有了烟味以后才能进门。
“哦。”我说,“诶,你们是不是就要开家长会了?干什么?我也想去过一把瘾,体会体会吴归的感觉。”
我交扭着自己的两只拇指,埋着头。
“这样。”你走到门后,又探出脑袋,“诶,别迟到了。”
那天,我没有问你想要离开这里的原因,我只是默默记下。
花盆里的花,从地里挖出泥土,那么对鲜花来说,那些泥土就是它的陆地。
在这之后,我又变得忙碌,成日面包咖啡便当作伴,我们盯上了一个犯罪窝点,虽然里面都是一些小打小闹,但支队还是出动了不下二十人的警力,还有民警的配合。
行动是在凌晨,我趁机小眯了一会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梦见绍城南的面庞、绍城北的背影、文城的雪、吴归的那顿酒,我已经慢慢习惯。
只要一闭眼,躺在车里,我像是把自己交给了黑暗,身体给我一种在海上浮沉的感觉。
那让我感到,没能在文城的海上好好玩一场痛快的遗憾。
“老李,行动了。”小郑喊醒了我。
推开车门,北风在我的脸上呼呼地响,警灯的红蓝光照亮我们。他们驾着车想要逃走,那么子弹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击。
我们举着枪,敲碎他们的车窗,盯着他们瞳孔放大的黑暗,呵斥他们下车,但他们没有那么老实,手在举起来的一刻又猛地往怀里放,我们又连续响了很多枪。
在这些人的车上,找到类似“佛香”的毒品,还有几斤冰毒。“老实点你,我靠——”
在将一个混蛋按在车前铐上手铐的时候,他猛地一个想要挣脱,正巧撞到了我的鼻子,流出了鼻血。
“郑啊,你接接我,哎呀妈呀,顶不住。”
小郑接替我,在押解犯人的时候,和之前我们抓到的那个瘸腿的文城毒贩打了一个照面,我在用纸巾擦拭鼻血的时候,仰头但将眼神往下一瞄,两个犯人在打照面时候,彼此都扭头看了对方一眼,那种惊讶的表情是脸上耷拉着的皮肉。
“等会儿,认识啊?”
我将纸巾塞在鼻子里,走到他们跟前,他们都摇头说没有,我假装示意让他们离开,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蹩脚的文城话,“开厢咯!”意思是开张,这是吴归交给我的黑话。
我看着他们,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和回头。他的领口还沾有血迹,脸上带着青淤,我已经等不及想要撬开他嘴里的秘密——
我为自己的这个决定后悔一生。
“不休息休息?”小郑在用清水洗脸,他关掉了水龙头,用手撑着洗手台,照着镜子,“诶,别出格啊!”
我在一旁小解,说:“谢谢提醒,不用担心,要旁听吗?”“别,你找别人吧!我回了。”
小郑出去了,厕所没人,我把灯关了。
路上货车驶过,远方的山野里冒出一个水泡子,冰凉的镜子上有我的呼吸——是不是所有的炙热都将重重跌落?
我一身烟味地坐在审讯室里,衣服的领口沾着鲜红,袖子没有系上。我冲了一杯浓茶,尝了一口被烫到舌头,“说说吧!你和那家伙,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眼前的混蛋甚至没有打算直起腰,他的手指里还有土壤,皮肤干裂,“算是,故人。”
“那祝平安,也是你的一位故人吗?”我说。
身边的同志停下了敲键盘的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理会他,他的影子往我身上倾斜。
眼前的混蛋努力抬眸,我安静地举起手,弯曲食指,用食指和拇指的关节撑着自己的脸,他只是仰着面,闭眼之后又睁眼,他款款咬出了祝平安的名字,道:“祝、平、安,很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他,已经死了。”
他说,他和吴归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是那天他去吴归的出租屋拿走几张银行卡的时候。我表现得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放下了自己的手,说:“你说什么?祝平安,死了?”
他咧着一张苦笑,道:“不然,警官你以为,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待在文城,反而背井离乡,来到这里。”
“祝平安死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的一只手攥着铅笔道。他放松了身子,仔细思索了一番后,道:“大概,得有快一年了。自从绍城南被捕,祝平安也被陈思江他们杀了。而我们,或留在了文城,或被驱逐。”
“驱逐?”我挑了挑自己的眉头道。
他点了点头。我说:“那你,凭什么说祝平安已经死了。”
窗外,云顶层层叠叠地翻着纹路,等着谁扒开。
他的脸上,淤青混淆了血色,他卷起的衣袖上,露出的手臂也有新旧不齐的伤口,他说:“因为,我亲眼看见祝平安,倒在一片雪地上,被人用枪了结了生命。那个家伙,足足朝祝平安,开了三枪——”
攥在手里的铅笔被我用力折断,那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接着说。”
在他的口述中,画面几乎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他说,那晚是文城当年的最后一场雪,很小。
吴归身上中了枪,血在雪地上零星点缀着洁白,身边是漆黑的一片,只有微弱的灯光在吴归的眼前。
我想,他已经很累了,他双膝先后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上,然后就是整副身体,他费尽力气才转过了身体。
他说,他没看清吴归是那张面庞先接触了雪地,他想去救他,但是被四五个持枪追来的家伙给遏制了想法。
他看见他们簇拥着一个人,那个人捧起了吴归的脸,吴归背后的光芒在他眼前的漆黑中很渺小。
他们交流了些什么,然后,那个人开枪杀死了吴归。
小鬼,我的脸上撑着一张笑容,我将手里断掉的铅笔放在台面,我的嘴角保持着不自然的角度。
我听着一个陌生人,去诉说你哥哥的曾经、死讯,直到眼角被文城将升的日光烫红,那时,连眼泪都觉得自由。
结束之后,我用清水擦拭着自己的脸,也用清水湿了头发,我的双手撑在水池两边,因为手背的伤,身体的很多重量都在右手上,两条腿前后分开,我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面憔悴的自己。
我的呼吸慢慢变得急促,然后转身离开了卫生间,在出门的一瞬间,我的右手用力地朝厕所门挥出了一拳。
“祝平安死了,吴归死了……”我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这样的话。
“老李,早——”我没有和走廊上睡眼蒙眬的同事们打招呼,而是大步朝前走,人如果能一直留在阴影下,那么连光芒都该变得寂寞。
足足有六十四级台阶,我会想,我要去讨个说法吗?为了吴归、老张和师傅?
还是为了我自己?
但是,我们都是警察,责任在肩,我又该去责备谁?我是否有这样的资格?
我径直路过了李姐他们的办公室,支队长和一众生面孔前脚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我便和他们迎面撞了个正着。
我站在他们面前,一动不动地,双方只有五米的距离,支队长凝视着我,我的话卡在喉咙,支队长似乎预备着有那么一天,我准备往前迈腿。
“共袍,介绍一下,这几位是从文城禁毒支队来的同志——”支队长自顾介绍道。
我的眉头轻轻一挑,走廊上是一道道窗口,桂花寥寥数瓣从窗沿飘落,在我们之间的视线中砸到地上。
那些从文城来的同志,听见我的名字,特意地在我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因为吴归的其中一封信,是给我的。
在安顿好了从文城远道而来的同志之后,支队长和我单独进行了一段谈话。
“那个家伙招供了,祝平安死了……”我说。
支队长替我充了一杯热茶,就放在我的面前,道:“所以呢?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觉得可笑,我直起脊梁,脸上挂着一副苦闷表情,说:“我就想知道,吴归这件事,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支队长,我不想被当成傻子一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支队长摘下了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里面放着吴归写的三封信和他留下的照片,因为涉及案情,所以进行了保密,只有与这件案子有关的人员才能被授权查看。
当时,他就把它摆在我的面前,用一只手压着它,“共袍,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初,我答应老杨照顾你,是对的还是错的。”
老杨,我的舅舅,和支队长是老同学。
“如果,我再让你涉险,而这次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单单没办法和他交代,更没办法和老张、你师傅和吴归交代。”支队长道。
我收回了自己的手,背靠着椅子,眼眶变得潮湿,食指和拇指放在嘴边。
“你老了。”我在嘲笑他,支队长要我别打趣他,“你没有必要去和他们做什么交代的,因为我才是那个要给他们一个交代的人。成为一名缉毒警,是我的决定,去卧底,是吴归的决定。现在,老张牺牲了,师傅去世了,吴归也不知下落,只剩下我了。”
说完,支队长松开了自己的手。
我拿到了档案袋,拆开它,三封信足足有百来张纸,那份沉重,是吴归不为所知的余生。
小鬼,因为你是吴归的亲人,我和支队长都认为你有这个权力去了解吴归的全部。我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在那棵桂花树下,那天刚好就是周末,我就从楼下的椅子上,徘徊到树下,一直在读着吴归的信。
那些信上,潦草的字迹间,我看见了泪痕浸透了纸张的痕迹,笔墨字迹从深到浅,又由浅入深,来回循环。
有几页纸张,上面有着水渍,我猜就是吴归困了就倒在了信上面睡着导致的。
一辆车经过,一页信就翻过,一张照片就举起,一片桂花就落下。我太困了,我在树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当我看清天空的颜色,我惊觉自己忘记去参加你的家长会。我换了衣服,上车之后,我才看见了短信。
是李姐发来的,她和之前的一样,去参加了你的家长会。我一时觉得轻松了很多,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手放在副驾驶的信上面,疲惫写在脸上。
我在思索,我要怎么告知你这些事,也在思索着,当你得知这一切后的反应。
汽车行驶在路上。
我变得平静,那个时候,我没有因为吴归的死而沮丧很久,但是脸和天空隔着一面窗,天空的颜色就变得压抑。
我来到了楼下,上到四楼,我的手背在门口停了很久,始终不敢叩响,就这样背靠着门口坐下。
李姐的警觉,只要透着一面旧木门,就能发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重量,“诶,干吗呢?”
我扭过脸,得知你不在家,而是在天台。
我说着没事,手刚扶在楼梯的扶手上,就又折返,我问道:“吴归牺牲了,你知道吗?”
李姐在地上的影子轻微一转,就像是坍塌的一处山崖,她扭头看向屋子里吃饭看电视的阿姨。
“现在知道了。”她小声道。
我们都低沉着眉头,短暂地一言不发。
“你打算告诉她吗?”那种语气更像是一种警告。
我回头看向李姐,她双手抱怀,目光冷漠,我说:“嗯,我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现在。”
我朝天台走去,我发现通往天台的灯坏了。
那是山茶花的花季,只有冬天和春天才能存活。你打开了手机的灯光,抱着书在看,手机里放着音乐陈辉阳女声合唱版本的《绝》,“什么叫绝望/抬起眼望望/如今我在你面前呈堂随便收看/灵魂被抽干/残留着躯干/从此与未了愿同存亡地老天荒……”
虽然我无心打扰你的雅致,但是你唱歌真的很难听,“喂。”
“啊!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不?”你慌张暂停了音乐。
“羞耻啊?”一天下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嘴边张着笑容。
小鬼,你把书放在一边,冲我摆着一张臭脸,“有点儿。”
我得意地笑着,到天台边坐下,旁边就是盛开的山茶花,背后是整片夜空。你坐在上面,我站在下面,这一次,我用左手点燃了香烟,“诶,抱歉啊!”
你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然后自以为是地提调,说:“要是为了家长会的事,那就大可不必了,毕竟你们谁也不是我的亲人。”
我掸飞了左手背的烟灰,故乡的风趋紧,我说:“你老师都说了些什么?”
你盘膝坐下,用手臂支撑着下颚,短暂地留给我一张侧脸,你说:“嗯哼,字正腔圆地总结,我们得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和对的人,一起做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