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手下还在我的门口等着我,能知道我住在哪里的人屈指可数。
我说:“有事?”
那两个手下局促着手脚支吾了半天才准备开口,道:“平安哥,自从仁伯出事了以后,眼镜、黑鬼和肥佬他们,不仅不再按时按量上交分成,还逐渐将我们手下的地盘都吞并了,眼下兄弟们已经没有生意可做了,很久没‘开厢’……”
我揉着太阳穴,心想自己还把这茬给忘了。
我上下搜罗着自己的衣服,找到了几张银行卡,里面的钱都是不干净的。
我交给了他们,“让账房把里面的钱取出来分给兄弟们,密码是头三位卡号和后三位卡号。”我道,“至于,眼镜、黑鬼、肥佬和娟姨他们,我自己来想办法解决吧!”
他们开始和我玩起欲擒故纵的扭捏把戏。
在我佯装准备收回的时候,他们最终将这些钱收下了,就在我准备道别的时候,他们喊住我,道:“平安哥,你也别怪兄弟们,兄弟们跟着你,一是因为你仗义,二是为了赚钱。”
“我明白。”我点头,“对了,我让你们办的事怎么样了?”
他们摇头,惭愧道:“我们已经找了好几天,都没能在市区找到仁伯的儿子儿媳,倒是有人在乡下看见过翟狄。”
他们开始争论起翟狄的翟是念耀还是翟,“至于陈卫军那辆破皮卡,已经卖到了城西的汽车回收场了。”
我打发了他们,身子倒在了床上,将信息发送给了老杨,然后鞋子也不脱地就用被子罩着自己的脸。
共袍,就那么一个早上,我想了很多,想了门外那些和我称兄道弟的家伙们,也包括陈卫军一家。
被子里面太闷,我就扯下被子,踢走了裂开的鞋,整个身子缩进被窝。人们都说,这个世界很多事都是灰色的,于是放大了人们廉价的同情。
但我觉得,这种同情,于你我这种人,是最为致命的。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指的是,一个人的坏,和一个人的好,是不能像烧酒和啤酒那样勾兑的,否则就会变味。
法律考究情节,那是为了区分一个人的好和坏,而不是为了勾兑黑和白变成所谓的灰色。
而所谓的灰色,那是世俗泛滥的廉价同情而已。
老杨给我看的那个监控视频没有拍到被撞者的脸,而陈卫军那辆破皮卡也没有行车记录仪——就算有,我想他也不会留下什么证据,只希望那辆车上面还有没有被他清理的血迹。
翟狄、绍叔仁的儿子儿媳等,一切和绍叔仁的隐事有关的人,都在老张牺牲的那晚以后消失了。我在脑海中不断回忆这些案子其中的细节。
扯下被褥,整个人保持最放松的姿势,眼睛盯着天花板,一睁一闭,我就那么陷入了沉睡。那段时间,我做过最多的梦就是当初我们在大雪中追捕绍城南时的场景。
那是文城毒贩和南方人的一门生意,其中为首的是绍叔仁的儿子绍城南、陈昭宇的父亲陈圣德和陈思江——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喽啰,却出了差错。
也就是那次失败以后,“佛香”消失了足足五年。
他们选择了一个小村庄作为交易的地点,因为临近新年,按照那个村庄的习俗需要焚香祭祖,于是靠着“佛香”的伪装顺理成章地混淆视听,挤进了那个村庄里面——
当然,那个村庄的村干部自然存在绍叔仁的内应。
陈圣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驾驶着小货车一路开进村庄,田地里的黑色塑料膜结出了薄薄的新霜,“头儿,到了。”
陈圣德抬手看了看表,降下车窗看了看外面的环境。北方的冬天总是黑得比南方要快,下午快五点时分,太阳已经将陆地烫成金黄色。绍城南他们的车跟在后面,不小心陷到了泥洼里面。
对于绍城南和绍城北兄弟两人的印象,我还是清晰的,两个人长得并不像——虽然当时,我并没有见过绍城北,但我天真地以为是两人并不是双胞胎的缘故。
“奶奶的,这村子‘还’是那么破烂啊!”陈圣德道。
陈圣德推了推我的胳膊,递给了我一根烟,我习惯性地恭维他,抬手帮他点燃了他的香烟,再点燃我自己的。
陈圣德和绍叔仁一般,都恪守着老一辈人的江湖规矩,但我想,只是他们背叛彼此的价码要更高,“祝平安,假名字吧!”
四周都是乌黑的山林,这一语和飞鸟投林的声音相似,其实当初已经不少人有这个疑问,我告诉了他老张帮我伪造的身份。
他的眼神不断在我的身上打量,挥手示意让我把脖子往上抬,直到能在后视镜里面看见自己,陈圣德自己手上的黝黑的肤色和我当时脸上的肤色显现出了比较明显的色差,“啧啧啧,这脸蛋你说你偷东西我不信,你偷那些小女孩的心我倒是信。哈哈哈额额——”
“淦,头儿,那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我还真的不由自主地审视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如今我十分怀念当时吴归那张完好的面庞。
“不过也对,我们这种人,基本不能够用真名对外示人。就连那家伙也是。”陈圣德看着后视镜里朝他走来的绍城南说道。
陈圣德在得到当地村民的某些信号以后,我们将车辆开向了火车轨道的桥墩下——
我想,那是房顶的炊烟,因为当时并没有接近村民做饭的时间。
南方人在那里等着我们,下车后,我的背后传来火车急促驶过的音浪,带动着乌黑山林的巨大呼啸。
当地村干部放下了两边的栅栏,约定交易时间是直到下一趟火车顺利经过。
云顶结着密麻的云,气氛压抑得像一个悲伤者的心情。
气温大约一二度,我将双臂环抱着自己,而我揣在怀里的枪膈应着我。
陈圣德和绍城南他们已经开始和南方人开始卸货,那个开放闸的是一个年老的铁道员,当时坐在室内用双手捂着保温袋。
在那个视角里,晦暗的房间、蒸腾的水蒸气和佝偻的脊梁,包围了他的整张脸,咧着的嘴里面有一颗金牙,和黑色的背景显得格格不入。
我装作百无聊赖地蹲在一个水泡子的边沿,伸出脚去踩开水泡子上面薄薄的一层冰,听到一声脆响。
我抬眸看向不远处最近的村庄,已经临近他们生火做饭的时间,头顶的炊烟有云的模样、泥的颜色和人的欢喜,压抑的云层将夕阳的余晖包裹成了黑金色。
交易的桥墩被乌黑的山林包围着。
共袍,你们有些马虎,我甚至在田地里面看见了几枚模糊的军靴鞋印。我装作鞋子湿了,在上面做了踩干鞋子的动作。
“我尼玛——”很快,我听见桥墩下的吵闹声。
南方人用脚将那箱“佛香”踢到了地上,“佛香”凌乱地滚落到了地面上,陈圣德弯下腰将地上的“佛香”捡起,发现“佛香”中混淆着许多平常的庙香。
最先举枪的是绍城南,当陈圣德抬眸看见绍城南漆黑的枪口时,他看见了绍城南因为着急连手都在轻微抖动。他只要越靠近绍城南的面庞,绍城南的食指贴近扳机的距离就会更近一些。
“这是什么,告诉我。”陈圣德逼问道。
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该保持怎样的立场,我们的枪口先后朝向彼此举起。
南方人明白这是我们之间的纷争,于是准备悻悻离去。
“都不准动,今天的事不说清楚,谁他妈都摘不干净。”绍城南吼道。
绍城南的枪口突然对准了南方人,他的鲁莽换来的是南方人的刀枪相向。
桥墩上的石子开始抖动,也许是冬风打翻了它潮湿的背面,顺便牵着我项上的围脖——那时候,我的围脖也还是完好的。
陈圣德嘴里叼着的香烟短了半截,放下举烟的手,用力压下绍城南的手枪,“你疯了?把枪给我放下——”
“砰!”枪响了,没有赢家。
陈圣德手中的半截香烟落下,落在了混淆了泥土颜色的一洼鲜红中,冬风和火车呼啸地在响,以至于听不见鲜血的滴答声。
绍城南失手开枪,打死了陈圣德。直到陈圣德将捂住伤口的手,从捂住绍城南的脸上滑落,他的整个身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声枪响,让警方开始了行动。
南方人和绍城南等人准备四散逃离,乌黑的山林里窜出飞鸟,我听见熟悉的警笛声。潮湿的田地在脚下,背后是乌黑的山林,眼前是了无人烟的空旷平原。
我追赶着绍城南,一枚子弹射穿了车辆的汽油箱,引发的巨大爆炸所产生的火焰,就像一朵突然盛放的鲜艳花朵。
只是,玫瑰固然美丽,却浑身带刺。
那场大火的伤痛,我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火焰毁掉我的半张脸庞,还有我背后与手臂的部分皮肤——
那个水泡子救了我。水不是很深,我用尽最后的清醒,让自己得以在后来被发现。
我模糊地看向夕阳的方向,此时那片乌黑的山林因为眼前的火焰,让我有一种是夕阳坠落山林引发的灾难的幻觉。
耳边,是枪声、风声和嘶喊,我的围脖在那个火焰之后被烧毁了一半。我的烧伤,因为潮湿而疼痛,那一天,云顶突然下起了大雪,就好像往我的伤口上面撒盐。
雪花在我的伤口上打落、融化,我都会更疼一点。直到彻底晕厥。
“滴,滴,滴……”
等我再醒来,耳边北方的风雪声已经不再了,心电监护仪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脑袋比以前感觉重一些,脖子烧伤的那一边无法自由转动,索性勉强能看见窗外的月亮和在月光下仰着头睡着的师傅。
我的声音很小,现在想起来,就连声音也无法完全恢复成当初模样。
吱呀,门开了。
老张那人,那会儿三十岁出头,晚上值班就会频繁上厕所,“医生,吴归你等——哎呀,师傅!医生!”
那一惊一乍的,险些没把我送走。等到能够落地行走的日子,我裹着厚厚的纱布,在老张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去你的病房。
师傅就守在病房外面,他那时候快六十了,你身上的那些管子,就好像插在他的身上一样。
挺离谱的,看见你那个狼狈样,我没有任何表情,但知道你醒了以后,我居然是又哭又笑。
绍城南死了,你的执法记录仪虽然在追捕过程中受损,但后来通过技术修理还是恢复了一部分画面,是你在风雪中追捕绍城南、自己中枪倒下后绍城南欲知你于死地和一片漆黑后传来的一声枪响的零散画面。
我们当初潦草地认为,绍城南死于流弹。
出院后,我短暂地回到了我们支队,南方故乡,那棵桂花树就种在我们支队后院的假山旁。
那几天,师傅的桌子上摆满了那件案子的卷宗,旁边就是你的位置,上面的那个关公玩笑木偶蒙了灰,但一闲下来就是在那发呆。
我们明白,那是他在队里面办的最后一个案子。
他那会儿,已经忙着退休了。从北方回来以后,他好像没有洗干净北方的风雪,他的头发被北方的风雪染白,南方的骄阳再不能烫黑。
“归,还想干吗?”那是师傅他第一次给我递烟,他知道那时的我讨厌抽烟。
明明抬头是同一颗月亮,偏偏低头已经是不一样的风景。
“佛香”和绍城南案的转折,几乎搭上了你我的全部,这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在他即将把香烟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他犹豫了,他准备收回的,我在他摇曳的目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庞。
桂花树是常青树,偶尔有一两瓣桂花打落在我和他的影子上,就像某个世界或故事等到了讲述和聆听的人,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那件案子,当初,我无法释然——我这么说。
“然后呢?”师傅道。
就像你知道北方终会下雪,南方的人却一定要在人生的某一刻去让风雪拥抱自己的那份执拗,我道:“我想。”
共袍,现在我想,是我主动去拥抱了这场风雪。
师傅将那根香烟递给了我,自此,烟瘾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在师傅退休那天,我们都劝他将头发染白,他惭愧地拒绝了。
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穿上警服。
找一堵白色的墙,黑色的影子打在墙上,我们背过身,灯光就在我们背后,我们看见自己的影子,然后布上黑色的幕布,黑色的影子和黑暗彻底融为一体。举起手,墙上是警徽。二小队,我、老张和师傅,旁边留下一个缺口,是给你李子共袍的。
那是我记忆中,除了从警校毕业和警员证件照以后,穿上警服拍过的最正式的一次合影。
在那之后,师傅退休了,老张抱了儿子和接替师傅当了二小队的接班人,我去到了文城继续了祝平安的生活——但“佛香”消失至今,我的任务也变成协助警方办一些别的案子。
笔下的种种,和我当初的睡梦如出一辙,可我始终想不明白,陈卫军在这其中的作用是什么?直到一通电话,将我吵醒,“喂?”
“平安哥,你要我们找仁伯的儿子儿媳,有个问题是我们很多兄弟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刚睡醒,就好像脑子被人敲了一闷棍,我盯着墙壁上老桂花树摇曳的影子久久出神,“淦,把这茬忘了……”
但我很快想起,那张绍叔仁儿子儿媳结婚时拍的大合影。
看着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以后了,刚好顺路去嘉庆酒店吃些东西。
我换了一身衣服,扯下手上的绷带,接着一捧又一捧清水,仔细在镜子前洗着脸,发现剃须刀坏了。
我闻到了楼上久违的米香,那树老桂花就悬在我的头顶,老猫慵懒地在楼道的纸箱里睡觉。四周的墙面都用红漆大写了拆字,那树老桂花一年常青,可怕会毁于墙瓦废墟中,一同祝平安在富贵二十一巷的一切。
角落的积雪已经融化了,坑坑洼洼的路面又积满了浑浊的水。
走出狭窄的巷口,冬风没有了凛冽的呼啸,变得柔和。没有围脖的话,我就会戴上口罩遮住自己的脸,这样一来就不方便抽烟。
步行接近二十分钟,就到了嘉庆酒店,路上路过那间海街寺庙,我试图想起什么,却又被肩上的梧桐吸引。
老和尚和小和尚扫着寺庙前的雪,那上面有我的脚印。
到了酒店,我惊讶地发现,原本潮湿脏乱的街道被仔细清理了一番,日光透过楼房屋顶的宽大间距,就好像往深渊里照进光亮——
街道拉起扫黑除恶的横幅。
共袍,如果你偷看了我给梁颜允的信,那你会知道小李是我的熟人了,却不想也因此害了他。我打算找小李帮忙打包一些饭菜,他是酒店的经理,我还想让他带我去看绍叔仁被谋杀那晚酒店停车场的监控。
“小李,帮我打包——”
“你来这里干什么?”小李没有以往的笑脸。
我才发现他的身上重新换上了那件红夹克,手里不太熟稔地将盘子往外端着,悬顶的灯却没法将他矮着眼皮的那双眼睛照亮。
他似乎不想和我多说什么,于是加快了脚步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一路追上去问到底怎么了,直到两名来酒店楼下做扫黑除恶宣传的警察出现。
小李显然是因为担心才将我拉到了角落,压低了音量和我说:“平安哥,你们现在是扫黑除恶的重点对象不知道吗?”
“昂,然后呢?”我现在在反思着,当初自己在小李面前所保持的一无所谓的样子。
“怎么了?我就是因为和你们这些人扯上了瓜葛,差点连这份工作都没了,如果不是我和老板求情,我连服务员都没法干了!也怪我,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他抱怨道。
说完,小李留下一个埋怨的背影悻悻离去,我愣在原地,眉宇之间拧成了川字,看着那两个警察,脸上挤出了一个惭愧的笑。
“喂?是我,混蛋,中午饭吃没?给老子留点。”我给张大江打去了电话道。
我绕过他们,朝门外走去。
中午是酒店忙碌的时间,没有了帮忙,打包饭菜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索性,我到了张大江的相馆觅食。
“梅菜肉饼、土豆炖牛腩和白米饭,我能将就。”说完,我狼吞虎咽了起来。
张大江在将用胶片洗好的相片扫描,上传成电子版发给了我。
“你说,绍叔仁怎么就喜欢胶片?”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
“不知道。”张大江说。
我将照片发给了手下的弟兄们,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胶卷——
如果你偷看了我给梁颜允的信,你就会大概猜到这个胶卷的来历。
我嘴角勾起一道微笑道:“顺便帮我把这卷胶片洗了吧!”
张大江的指甲都是黑的,我懒得和他接触,他没好气地说:“我就说吧!你肯定碰我相机了,这胶卷里面是些什么啊?”
我说,你别管——
来这里,我就预谋好了。
张大江绷着脸,准备开始和我讨价还价。
我开始没有理会,开始环顾着张大江的相馆,墙壁上挂着一张格子网,上面的照片背面都已经泛黄了。
共袍,我想起了在南方的故乡,我们在一家烧烤店里面吃喝,那里有一个简易自助照相间,一晚我们和老张还有师傅喝醉了以后,好像在那个照相间吐了一地。
“诶,说正事呢!出什么神啊?”
我径直走向他的暗房,里面摆着一打又一打的涉黄照片。
张大江仿佛赤裸着全身,在我的凝视里安静了下来,我问:“现在还要我付钱吗?你说说你,不忘老本行啊!怪不得营业执照一直不给你批。”
张大江忍无可忍,差点打翻了我手里的米饭,他臃肿的身体靠近我,总有一种汽油味,“我不这么干,我哪有钱去交‘平安税’给你啊!平安哥,你们这些人都一个样!”
“那你试一下别交嘛!”我抽了一张纸巾,说了拿照片的日期,告诫道:“大江,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我走出了相馆,同时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说找到了绍叔仁儿子儿媳的行踪,地点在文城市中心的一个出租屋中。那个地方我知道,是90年代修建的居民楼,后来因为发生了火灾。
对于绍叔仁的这个儿子,绍城北,是在世纪初考上了大专,毕业后回家住过一段时间,后来考上了研究生。绍城北从来没有插手绍叔仁的生意,反而对此十分的厌恶。
我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气质上完全是一个书生,这样的人会屈伸在一个破旧居民楼中,不得不让我怀疑。
“喂?老杨,帮我个忙……”
我来到了那栋居民楼的楼下的一个街道外,文城的绿化做得很好,一路驶过种满了说不出名的树,都只剩了细瘦的枝干,偶尔有几片叶子在上面摇曳,都无法在地上捕捉到它的影子。
我和老杨坐在一辆小轿车里,如果我的警惕心是对的,那么我需要保证不会有“熟人”看见我。索性,我躺在了车后座,优哉游哉地刷着手机。
中途,我听见了从老杨那传来的捣药声,我瞥着目光,看着那个扭过微笑面庞的男人,日光刚好在他的脸上涂匀了璀璨的金黄,我看着他手里的药片咽进了肚子里,装作平静道:“身体不好?”
老杨一边点着头,一边侧着身子将药放好,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老毛病了。”
我没有多问,也许是跟不想知道玫瑰枯萎的日期那般的心情。
老杨安排了民警假装进行扫黑除恶的宣传,去到了那间出租屋一探究竟,从那里出现的是陈思江一伙。
老杨寒碜道:“诶,吴归,你的仇家真多,知道是谁要杀你吗?吴归?”
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除了老张,在文城再没有第二个声音喊这个名字了,“不知道,虽然打草惊蛇了,但这件事还是我来得好。诶,让你帮忙的事怎么样?”
“我们已经找到了陈卫军的车,在他的车上我们还真找到了一些残留血迹,陈卫军后面也实在扛不住,彻底招供了。”老杨递给了我一些材料,“是绍叔仁,指使陈卫军驾车杀的人,杀的是谁我先给你留点悬念,因为现在,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确凿他的身份。所以,我想再跟你确认一些情况。”
“什么?”我道。
“你确定,那个绍城北从没参与过绍叔仁的生意吗?”
老杨在民警完成任务后,驾驶着汽车沿着解放路开去,我的寒毛在他的问题下不由得竖起来,眉宇拧成了川字,我说:“至少我在文城的几年来看,他从来没有过。你说‘那个绍城北’,是什么意思?”
黄灯,车停了。影子像是光的形状。
“在我们通过陈卫军车上的残留血迹所进行的DNA比对来看,能找到的与之相关的基因序列和绍叔仁有直接关联的,有三个人,一个是绍叔仁发疯的亡妻,一个是绍叔仁已故的亲哥哥,最后一个是已经死去的‘绍城南’。”老杨说。
老杨的眼神往后视镜一扫,和我深邃的目光撞在一起。
“你,你说明白些。”我颤声道。
老杨道:“通过DNA比对,我们能够确定,这个被撞者和‘绍城南’存在血缘关系,但却是同母异父,而这个被撞者的母亲便是绍叔仁发疯的亡妻,而父亲则是绍叔仁已故的亲哥哥。”
绿灯,汽车发达了,我坐在后座,像一个摇晃的木偶。
“有趣的是,警方在绍叔仁儿子儿媳——也就是‘那个绍城北’人去楼空的婚房里,所采取的人体组织和绍叔仁进行DNA比对,虽然检测出了存在近亲关系,但不是父子,反而,‘那个绍城北’更应该称呼绍叔仁为叔叔才对。”老杨道。
我说:“你是说,‘那个绍城北’,不是绍叔仁的儿子?”
汽车驱使到了颠簸的高架桥,飞鸟憧憬着滚烫的陆地,文城的积雪几乎已经融化了。
我说:“不对,至少在绍城北和绍城南出生以来,众所周知绍叔仁的的确确有两个儿子——”
“吴归,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讨论绍叔仁有几个儿子的问题,而是在跟你讨论,你眼中的‘那个绍城北’和那个被撞者,到底是绍叔仁两个儿子的其中的哪一个。”老杨提醒道,“综上所述,我们能确定的是,当初死去的‘绍城南’的确是绍叔仁和他发疯的亡妻所生,而‘那个绍城北’和被撞者则是绍叔仁已故的亲哥哥和绍叔仁发疯的亡妻所生。
“至于开头,我和你说的那个问题,绍城北到底有没有参与绍叔仁的生意,这一点因为你是外来的卧底警察,很容易混乱。但我们文城警方和你南方故乡的警方联合,重新对当初‘佛香’和绍城南案的疑点进行调查,一路刨根问底到绍叔仁的故乡,在几个监狱或是刑满释放的跟随过绍叔仁的人员口中,得知绍城北早年一直在帮助绍叔仁处理生意上账目的明细和货流追踪。
“而当我们,将‘那个绍城北’的照片交给他们确认的时候,他们都一致否认,这并不是他们认识的绍城北,当我们将已故‘绍城南’的照片交给他们辨认的时候,他们却将已故的‘绍城南’认成了绍城北,并且说出了绍城北和绍城南虽然长得都很像母亲,但他们两个人的耳垂却有着很明显的区别。绍城北的耳垂曾经因为剃头,被理发师不小心削去了一块肉,两只耳垂显得一大一小;绍城南则无。至于,当初‘佛香’案的失败的背后原因,也许——”
话音未落,老杨示意我将递给我的材料翻到后面,重新比对“绍城南”死前的仪容,确认了他符合绍城北的特征。再次将材料放低,汽车又爬上了上坡路,滚烫的日光让我睁不开眼,就像我不敢承认眼前事实一样,我颤声道:“你,你是说,当初死的,是绍城北,而不是绍城南,‘那个绍城北’是假的……”
“可以这么说,我们还调取了绍叔仁被谋杀当天的录像,虽然似乎有人事先关掉了停车场的监控——估计就是你的死对头陈昭宇之类的,但街道的监控还是拍到了谋杀者的身影,通过技术手段我们还是抓获了谋杀者的脸——”
老杨的声音逐渐变小,在后视镜,他说他看见了我的眼角泛红,拿着材料的手从握着的姿势变成攥紧,仰着头整个人靠在后座上,脸庞滚落的泪珠反射着日光,我说:“停车。”
老杨照做了,车停在了海边,那个孤独水手曾经等待和目送船帆的位置。
眼泪滚烫得像是要重新将我脸上的伤疤重新扯开一样,我将那些真相都扔在了车里,海风掩盖着我力竭声嘶的嘶吼,老杨说那个时候,听着我的嘶吼停下后,他在车上点燃了香烟。
眼泪回到海水中,我恨不得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都托付给海风,因为现实的厚重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老杨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背后。
“如果你累了,再无力追逐真相,我建议你现在就撤离,彻底放手这件案子,开始学会释然,曾经也好,现在也好。”
海风将老杨和我的头发向后吹着,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当时无力的模样。
共袍,我像一个饱受人间冷暖的孤儿,海风里我用抽泣声当做摇篮曲,却始终无法劝自己释然,“释然?我怎么能释然?我、老张、师傅和李子共袍,我们那么多人,因为‘佛香’、绍城南、绍城北和绍叔仁,无疾而终也好、背井离乡也罢,可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也许另有隐情,你告诉我,我怎么接受,怎么释然——”
日光在海面碎成一块块金黄,我和老张就站在岸堤,站在那个孤独水手的位置,海浪倒影像是冬风熨在我们脸上的褶皱,也许是妄想我们注意到大海也是可以有影子的,大海也有了年月——
海上没有船帆。
我的声音、我的肢体所带动的空气,在我靠近老杨的那一刻,抖落了他香烟上的焰星,焰星落到海上,像热情的人为拥抱浩瀚,耗尽了热情。
老杨在冬风中魁梧的身体不为所动,我的歇斯底里显得自己那么渺小。
老杨放下举烟的手,平静道:“吴归,关于你、老张、你师傅和李子共袍,关于你们的遭遇,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更别提什么感同身受。”
说到这里,老杨丢掉烟头,惭愧地笑着踩灭了香烟,道:“但,我们是警察——你别忘了自己当警察的初衷,别忘了我们在警徽和国旗下的誓言——那些讲出来是虚的,你自己做到,那才是真的。”
“淦。”
共袍,我们这种人,就是太相信自己一开始所信仰的,我被老杨说教得头头是道。
当时我着急上火得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也许是烟瘾犯了,我不自觉地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海风还在响,我怎么也打不着火机的火,直到老杨举起火机凑近我,“释然了,然后,还是生活。吴归,如果你仍然是这样的情绪,那么我再次建议你撤离。但我想,这样的话,你是永远也无法释然了。那么,你会怎么选择?”
说完,他替我点燃了香烟,再帮自己点燃了香烟。
我蹲在岸堤上,文城的海很清澈,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模样,再抬眸,日光耀眼,我伸手挡住却像伸手触碰橘红的橘子,我想将太阳一层一层剥开。
又要落日了,我坐上老杨的车后座,一路返回了富贵二十一巷。我们一路无话,老杨在车里播放了音乐,是惘闻的纯音乐RainWatcher。
音乐最后,就像一个人倒在另一个人的怀里,风雨打湿了他身上的伤口,顺带混淆了他面庞的泪痕、抹去了鲜红,似乎这样他就是坚强的,可那伤口长出牙齿,风雨打在伤口上的声音,就像那个人在不停地哭。
老杨道:“今晚我就去省城汇报工作了,你自己一个人在文城小心点。”
“嗯。”我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诶,你以后,还是叫我祝平安吧!”
我朝自己的“收容所”走去,余晖洒在一层层阶梯上,门前,各种欠费单子散落一地,等待我弯腰去捡。楼道难掩散发的潮湿气息。
一路上,我在思索着方才的种种,直到从三楼传来了电视机声音。
那个方向,有橘色的微末灯光在楼道和光同尘。
一开始我不以为意地转头将钥匙插入锁扣,打开门的较大响声让那道微末的橘色灯光中,闪过一道人影。
这让我警惕地往楼上探出脚步,来到陈卫军家的时候,陈卫军家门是虚掩着的。
我环顾着四周的回廊,老桂花树上,桂花寥寥数瓣从光明坠向晦暗。
我小心推门,一只手放在腰间的匕首上,橘色灯光逐渐将我的脸庞照亮,推门而入后,直到我看见了怀里抱着书躺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睡着的小树,我才稍许有了松懈。
那个时候,哪怕是遥控器从小树手上滑落后掉到地面的声响,都会让我眉头一皱。我环顾着整个房间,阳台外那树老桂花不停重复着一支舞蹈,地上的余晖向窗退后。
“诶,醒醒,醒醒,你妈回来了!”我说。
“平安叔叔,你就会哄小孩。”小树道。
我不是因为叨扰了一个小孩的好梦而愧疚,而是我刚才那一喊将唾沫星子打到了他脸上,紧张到我一边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边扒拉几张纸巾让他擦脸,道:“诶,不是我说你啊,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抱着书睡着也就算了,居然连门都不锁?”
我起身准备帮忙将门带上的时候,我看见他家的门锁上有几道崭新的划痕,那是撬锁的痕迹——因为门锁周围老旧,那几道划痕可以用肉眼和触觉感受得出来。
“你妈妈呢?”我说。
“我妈妈说去买材料,帮叔叔你这个催命鬼,补好你的那条围脖。”小树道。
小树家就是简单的一室一厅,没有能够藏人的角落——在我确认了屋子里没有危险后,趁着小树揉眼的功夫,仔细端详了他怀里的书,是阿楠当时塞给小树的书,那是伏尼契的《牛虻》——
共袍,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了“虻”这个字的读音争得面红耳赤的场景吗?哈哈哈额额,当时还不小心将师傅保温杯里的桂花酒打翻了。
“不是,你才多大啊?你妈给你看这个,你自己看得懂吗?”我翻开泛黄的书页,那上面还有熟悉的简单涂鸦,那些一笔一划让我感到熟悉的笔迹——
我没有细想——听小树说是上一个女租客觉得无用,送给了他——在《牛虻》的最后一页,有一首用铅笔攒下的歌词——更像是诗:释然两个字,寥寥二十四笔,为你,当墨迹……
小树道:“这本书,我当然看不懂,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你确定不是你当做掩饰,准备在你妈回家的时候装样子,实际上你是看电视看睡着的吧!”我拆穿了小树的心思,他自圆其说,称已经看到了后面——这种含糊的回答——
我问他,那你还记得里面讲的是什么故事吗?
当然,他不记得了,却反问我里面是什么故事——
哈哈哈额额。
共袍,只有在天真无邪的孩子面前,我才会偶尔卸下防备,短暂变回那个会较劲的“幼稚”的吴归。
“当然了。”我凑近小树,然后意识到不应该让自己烧伤的面庞靠近他,于是我又换了一个位置坐在他的另一边,顺便能够陪他等到他妈妈回家,“《牛虻》,那个字念虻(ménɡ),讲的是一个原本信奉上帝——也就是老天爷——和信奉他的神父——也就是老师——的年轻人,在接触到了与过去信仰相背驰的人和事后,在一次入狱——
“也就是被关起来的情况下,被自己爱慕的人误会、被自己的亲友抛弃和被告知自己一直所信奉的老师其实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于是,曾经所建立起来的世界观——也就是——啊你太小——反正就是他不再相信以前所信仰的一切。
“后来啊,那个年轻人离开了故乡,去了别的国家,参加战争、革命——革命是什么你别管——然后,他带着与曾经的信仰相背驰的新的信仰回到故乡,这个时候因为战争,他有了残疾,容貌还大变了一番,再次见到曾经的故人——
“朋友、爱慕的人等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认出他,但得知自己爱慕的人已经结婚,并想为自己当初的误解向他道歉——他换了名字,自称‘牛虻’,和自己曾经的神父及曾经的信仰较量,最后落得一个被枪毙的下场。在自己被枪毙后,他写的信交到了曾经爱慕的人手里,坦白了一切……”
越到后面,我的声音越小。
“为什么?”小树道,“为什么要,坦白?”
“或许,或许是为了,为了给她一个交代吧!”我吞吞吐吐道。小树摇着头,然后埋头很久,外面已经天黑了,我无聊地准备打开电视,“我觉得,那个人其实,是因为自私。
他应该希望,被别人记住的自己,是以自己最真实的样子。”也许在孩子的辞典里,词不达意才是常态,但我想,自私这个词去形容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并不过分。
“嗯,那个人,确实挺‘自私’的。”我附和道。
“叔叔,你知道,我爸爸去哪了吗?他是不是不要我和妈妈了。”
我沉默了良久,我想,一大一小两只背影,被橘色的灯光打在背后的墙上。
我手里拿着遥控器,电视频道被我不停切换着画面,我糊弄地自圆其说地试图将音量调大,却发现音量事先已经到了峰值。
当小树再喊我的名字时,我虚掩着下半张脸,扭头看向小树的脸,那双眼睛像住着星星,但我们都明白,连太阳都会熄灭,那么星辰变成流星,只是时间问题。
“喂,哪位?”电话响了——我庆幸着。
我急匆匆推开小树的家门,想着往楼上走去,去寻觅那个准备闯入他们家的人的痕迹,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伯先生。”
他的声音很低沉,或者说是虚弱。
我的身体停在了楼梯上,那树老桂花、一只老猫和堆在角落的纸皮都显得陌生,那是我为数不多地往楼上的风景走去,慢慢地就走到了楼顶天台,“伯先生,我还以为——”
“你以为,是绍叔仁吗?”伯先生用着外省口音,冷笑道。
那个天台,黑夜里总是站满了鸟群,我叼着香烟从黑暗的楼道走出来,像一个冒犯者,站在天台上一眼望去能看见一排排巷子里面、外面一样高的楼顶,一盏灯火掩盖一盏灯火,一片黑暗盖住又一片黑暗。
我自顾地点头,熟练地点燃了香烟,“毕竟我们都是,得靠仁伯赏饭吃的。”
我记得,南方故乡里,我的那个家也有一片楼顶,妹妹小时说,希望将山茶花一盆一盆种满整片天台。共袍,我想念你们,想念一起在楼顶喝酒的日子,你说妹妹矮,被她绕着楼顶拿着瓶子追。
伯先生问我现在抽的是什么烟,我看了看,是普通的红旗渠,“去你的,一个堂堂能‘买人平安’的祝平安,都开始体验劳苦大众的生活了?”
“哈哈哈额额,诶,伯先生,你不赏饭吃,苦得兄弟们那叫一个难受。”我寒碜自己道。
头顶黑压压的一片,踩灭了香烟,周围安静得能听见飞鸟的扑翅声。
“怎么,还想着跟我干?现在就敢干毒品了?”伯先生终于开口。
不停按响打火机,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我说:“当然了,你说的嘛!我就是个粗人,穷怕了,我没有必要,和钱过不去啊!”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我能带你赚钱。要知道,现在,我算是,树倒猢狲散了。”伯先生试探道。
我告诉了他我在陈思江那发现的“佛香”和自己的推测,“伯先生,其实绍叔仁根本不想收手吧?也许他准备离开文城不假,但是想要让他收手那实在是太难了。贩毒这种钱,人只要赚了一次,就无法回头了。我猜,他应该有自己的一个作坊……”
老杨曾和我说,通过监控追踪绍叔仁被谋杀当晚的他所乘坐的汽车,发现他被径直送到了一所乡下的卫生所里。
等到警察赶过去的时候,那所卫生所已经人去楼空,警察却意外地得知,是绍叔仁早期投资维修的卫生所里,他居然还特意为将来可能发生的危机,事先准备了一个简易的手术室——
我记得尹昌死前曾经和我提过的,是我疏忽了。
“的确,我打算由你来代替绍叔仁,而目的是处理好文城的麻烦——我会告诉你绍叔仁在哪,由你出面去了结这一切。话说回来,现在你的地盘,还能由你说了算吗?据我所知,眼镜、黑鬼和肥佬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是接管了你的地盘,你于我而言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伯先生盘算道。
我攥紧了打火机,咬着牙,像被扒得赤身裸体。
“不过,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才能做生意。我能给你打这通电话,首先是自己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
我问道:“嗯,怎么联系你?”
“等你对我有价值可言了,我自然就会联系你的。”
电话被挂断了。我站在楼顶,不知道该将目光投向哪里,打火机不停在手里被按响,火束一次一次上升和熄灭——
我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想要将一切了结。
我在自己家里仔细梳理着,绍城南还活着、死去的是绍城北、绍城北为什么会以绍城南的身份死去、陈卫军想要撞死的和谋杀绍叔仁的是同一个人、绍叔仁发疯的亡妻和他的亲哥哥有染——这一切都指向了绍叔仁家背后的隐事。那么,有谁还会知道这些?
尹昌?陈圣德?娟姨?
另外,翟狄、伪装成绍城北的人、陈思江甚至“伯先生”,他们之间到底有些什么关联?
我想着这些,水龙头的水不停在流,洗洁精将我的衣服弄脏,我抱着郁闷的心情去淋浴。
翟狄是“伯先生”的人,但“伯先生”绝不是文城人,也许那个所谓的“伯先生”是被人假扮的而已。
我打开热水器,因为环境简陋,我还在用老式的那种。
陈卫军出事之前干过什么?杀人未遂,还有?还有,那个骨灰盒——我在热水倾头的花洒下努力睁开双眼——那绍叔仁呢?
谋杀绍叔仁的就是绍城南,绍城南在绍城北死后销声匿迹,陈昭宇居然能找到他,他又为什么在销声匿迹那么久后,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杀死绍叔仁?可是,陈昭宇是如何知道绍叔仁隐事的?
娟姨吗?
“嗯,什么鬼?”
停水停电了——我才想起那一地被我捡起的欠费单子。
我拿上一条浴巾,搓着脑袋悻悻走出厕所,却在角落听见锁孔转动的声音。
我凑近门口确定了门外的呼吸,眉头一紧,来到床头柜前取出了手枪,但想到了楼上的小树和阿楠母子,我将手枪放在了合适的位置,将浴巾裹在一边拳头上,另一边手里牢牢攥紧了一把砍刀,屏住呼吸等在阳台门背后。
门被小心推开了,我能看见地上紧凑成一起的影子,锋利的砍刀被他们擦得锃亮,在上面我看见了自己凶狠的眼神——
闯入者大概二三人,楼道里面还有一个放风的人,月光没法照亮我,地上摇曳着那树老桂花婆娑的影子。
他们在屋子里开始分开行动,等到一个人的完全暴露了他的后背,我从他的背后探出了锋利的刀,捂住他的口鼻并抹断了他的脖子。
那抹鲜红,浑浊了地上皎洁的月光。
但终究还是发出了声响,其他人一边开始呼唤他们死去同伴的姓名,一边让我听见了他们急促的脚步,他们都是从卧室里面出来的。
而我已经从阳台走出了客厅,走出屋子,事先解决了那个在楼道里放风的人。
楼道那面米白色的墙壁,呈现着喷溅状的血迹,等剩下两个人惊慌地走出门时,我用浴巾上下擦拭着身上的血,但是这却让我整个人的面庞变得鲜红,加上自己脸上的烧伤,晦暗的灯光里我像是一个魔鬼,肆意屠戮着生命,背后被划了一道疤,从后脖颈到腰间。
我留了一个活口,我不知道相信谁,盘问他是谁想杀我,他回答是眼镜、黑鬼和肥佬——那帮家伙想要我的地盘。
我将那个人打晕,等着两三个兄弟来到家里——我躲在暗处,命令他们清理好现场。
庆幸富贵二十一巷很多人已经搬走,但是那个在海街寺庙算命的阿姨从我背后路过的时候,我还是会警惕地停下了举起打火机的手。
直到她的车轱辘声越来越远,火束在刺骨的冬风中升起,像是迎接新生。
我知道张大江住哪,他的老婆和他离婚,如今他一个人住。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联系那些家伙,但我还是将他绑住了手脚、捂住了口鼻。
直到我迅速地洗浴了一番并安好无恙,我才放心地解开了张大江身上的束缚。
我是认床的,在张大江家里我整晚睡不着,加上张大江震耳欲聋的鼾声,让我头疼得快要裂开。那晚,文城下了这年的第二场雪。
“诶,你的照片。”张大江提醒道。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将一个厚厚的袋子揣给了我,我撑开袋子发现里面除了照片、底片,还有一些钱。
张大江捋着他头上那几根稀疏的毛发,局促地背对着我装作捡起啤酒要喝的样子——那里面就一口酒了。
“以后啊,咱们无拖无欠了,别再把我拖下水了。”他说。
但我想既然无拖无欠,我就把那些钱都留下了,顺便将洗照片的钱也给付了,我将照片揣在口袋里,走了。
大雪封了路,足足到了我的膝盖。
那些日子,我将手下的兄弟都散了出去,去寻找绍叔仁儿子儿媳的下落——
虽然我想,能够短时间让两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让他们彻底在大雪下睡着——
无论睁眼,还是闭眼。我活成了曾经的模样,还是个混混时候,在街道巷子里躲避着仇家的追杀。
解放路和北海街的梧桐树上,都张挂起了扫黑除恶的标语,我庆幸自己脸上的鲜血和标语的底色一样红。海街寺庙梧桐树上的福带牵着冬风的手,雪花在丝带上结了霜,混淆了那些字迹。
我想起来自己和梁颜允也在那棵梧桐树上,留下了自己的福带——但来不及细想,我又开始了亡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