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断发
叶末年2024-08-29 20:254,743

   暮去朝来,冯有就这样在九华堂安顿了下来。

   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冯有,左昭仪将自己的贴身侍婢东青赐给她。东青祖籍龙城,年过而立,从大燕皇宫中就开始服侍公主,是以一直将自己当做冯家家奴,坚持叫冯有“小姐”。

   冯有每日与两公主共同起卧梳洗,一起用饭玩耍,倒也十分惬意。

   两位公主长冯有四岁,虽身份尊贵,却十分和气,并不让冯有唤她们“公主”,只叫“阿姊”便好。

   说来有趣,两位公主个头、身段、模样瞧着都是一模一样,性子却天差地别。

   八公主拓跋思被官家封为上谷公主,热情豪爽,最爱骑射,十八般兵器多有涉猎,读书却是让冯左昭仪伤透了脑筋;九公主拓跋燕被官家封为山阴公主,知书达理,不喜游猎,最大的爱好是做菜,平日总是喜欢钻进小厨房里捣鼓鍑镬鐎斗。

   对此,左昭仪也毫无办法,只能由着她们性子来,说只要她们开心就好。

   但对冯有,左昭仪却格外上心。

   左昭仪先是请人来给冯有量了尺寸,裁了数十件胡汉不同样式的冬衣,又细细问了冯有的日常喜好,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玩什么,喜欢什么花木,喜欢什么颜色,读了什么书籍,学了什么技艺,可有什么不习惯,命人一一记下布置安排。没几日,又请来太学的博士教拓跋燕读书习字,要求冯有也一起上课。还请了乐府师父教冯有歌舞、音律、器乐,安排仆妇每日为冯有梳妆打扮、教习宫中礼仪规矩,倒比对两位公主更在意。

   起初,两个公主对此不以为意。但后来,拓跋思渐渐觉得母妃对这个侄女关心实在太过,远胜于她们姊妹二人,对此颇有微词。

   “不公平!不公平!自从这小妮子来到九华堂以后,阿娘就不喜欢我了!”一日,拓跋思眼看左昭仪亲手为冯有梳头后,终于忍不住嚷了起来。

   左昭仪手上动作一滞,随即明白了拓跋思的心思,正准备出言安慰几句,却被陈椒房宫中宫人闯入而打断。

   “娘娘!不好了,小皇子病情又加重了,怕是……怕是不成了,娘娘快去看看吧!”

   陈氏是官家最近新晋的椒房,一年前刚诞下小皇子拓跋真。陈氏是后宫中少有的汉人,又生产后母子二人一直体弱多病,因此左昭仪也待之格外亲厚。此时听说小皇子凶多吉少,左昭仪也顾不得女儿情绪,只匆匆扔下一句“思儿莫任性”,便赶忙同那名宫人一齐赶往陈椒房住处。

   待左昭仪离开,殿中气氛突然陷入尴尬。拓跋思忿忿地盯着眼前这个黄毛丫头,越看越生气,越想越觉得就是她触了自己的霉头。

   冯有感受到拓跋思目光中的愤怒,却不知如何是好,又想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处境,于是默默立在原处,低头不语,任由拓跋思盯着。

   看到这一幕,一旁的拓跋燕轻叹了口气,上前搂住拓跋思肩膀:“我的神射手大将军,你多大了,还要母妃给你梳头吗?和一个小丫头计较,你今日不去射大雁啦?”

   拓跋燕虽是妹妹,但最知道拓跋思性情,拓跋思也一向愿意听拓跋燕的话,于是“哼”了一声走出门外,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看了冯有一眼,脸上仿佛写着“你给我等着”几个大字。

   冯有依旧是低着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心中酸涩。

   阿爷,阿娘,有儿好想你们……

   冯有想着阿娘的面孔,又要垂下泪来。

   待拓跋思离开,拓跋燕又转回来,看到冯有满面哀戚,轻笑了一下,亲昵地坐在冯有身旁道:“有儿,今日的事不必介意,思姐姐就是那样的脾气,从前对我也是如此,阿娘都拿她没办法。”

   冯有不做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但是她为人极仗义,小时候,三哥和六哥总捉弄我,还抢我的吃食,阿姊知道了就去和他们打架……明明比他们小那么多,可是她就是不服输,只要见了面就追着他们使劲打,后来他们怕了……也不是,现在想来,他们应该是烦了,也就就没人再欺负我了……”忆起二人幼时的往事,拓跋燕露出了笑容。

   听了拓跋燕的讲述,冯有也会心地微笑了一下。

   “你猜,为何她不用和我们一起读书写字?”拓跋燕眼珠一转,想起一件事。

   “为何?”冯有对此早已有所好奇,只是不便询问。

   “这个嘛,说来话长。”拓跋燕狡黠一笑,向冯有讲起个中原委。

   原来,左昭仪本是十分在意两姐妹功课的,之前请博士为她们上课期间,时常向博士询问她们的读书情况,还要亲自检查她们的功课、查看书艺是否进步,有时兴致上来了便出题让她们背一段经典来听听。

   但八公主一向是读不进书的,博士讲学之时总是昏昏欲睡,博士一走,便急匆匆跑出去搭弓射鸟,背书时不是张冠李戴就是丢三落四,每次都会被冯左昭仪责罚。

   一次,左昭仪要检查姐妹俩背《列女传》。

   九公主表现如常,但八公主就惨了。讲学那日,她刚得了只鹌鹑,听讲时将其拢在袖中不停逗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背书时自然也是一句都背不出来。

   正当左昭仪要发作时,七公主竟突然鼓起勇气说:“背这些有什么用!天天不是女训便是女德,仿佛生来为女子就是倒了大霉,全然身不由己,读书不能做官,习武不能打仗,到了年纪便被爷娘匆匆一嫁了事。到了夫家当牛做马不说,还要被记下来祸害别人家的女儿,却连名字都不配记得,什么王氏李氏悉洪氏……我偏偏不愿如此,我想要像父皇一样,北逐蠕蠕,驱敌万里,南击刘宋,饮马长江,那才叫快意潇洒,才叫不枉此生!”

   拓跋燕描述这段时叉腰而立,声情并茂,竟活像八公主本人在和左昭仪争辩。

   “思姐姐当时梗着脖子,满面通红,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斗鸡!哈哈哈哈……”回想起当日场景,拓跋燕忍俊不禁。

   冯有也“噗嗤”笑出声来:“那后来呢?”

   “后来啊,母妃觉得思姐姐说的有几分道理,许是也觉得思姐姐不是念书的料,便不再强求她了,还求父皇找了专门的射御师父教她,所以她总是早出晚归的。”拓跋燕重新坐下,捻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又饮了一口酪浆:“嗯,味道不错,这酪浆熬煮时定要不停搅打才好喝,不能有半分懒散……来,吃吃吃……听闻思姐姐如此热衷骑射,父皇龙颜大悦,将自己所居东宫之时用的一张弓和一匹汗血马,嗯,就是闪电,你见过的,赐予了思姐姐。然后上课的就只有我一人了,后来,李博士告老还乡,母妃便没再张罗这事,后来的的事你就知道啦。”

   拓跋燕拍拍手,唤婢女信鸽端来水盂漱口净手,又起身仔细抖掉衣裙上的饼渣:“冬天嘛,就是要吃各种香甜软糯的点心,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们做来吃啊!”

  

   许是受心情影响,往日百发百中的拓跋思今日射猎并不顺利,忙碌半晌竟毫无所获,连只野兔都没打到。拓跋思向师父抱怨,说定是冯有那个天煞孤星克了自己,师父却说在人背后说人家不好。拓跋思委屈至极,觉得所有人都向着冯有,如今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一怒之下便扔下弓箭,打马回到宫中。

   彼时,冯有已吃罢午饭,正在榻上小憩,丝毫没有察觉拓跋思入内。

   看着酣睡中的冯有,拓跋思想起自己还未用饭,师父本来亲手为她烤了鱼,自己却赌气不吃,此时又饿又累,又愤怒又委屈,整个人变成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心道:本公主又饿又累,你倒好,竟然吃饱喝足在睡午觉!

   看着一旁几上放着的剪刀,拓跋思来了主意:“不是喜欢让母妃给你梳头吗?我让你梳!”拓跋思拿起剪刀上前把冯有的辫发剪断,然后随手将碎发一扬,又将剪刀掷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响声,在寂静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

   冯有应声惊醒,只见一脸得意的拓跋燕斜了自己一眼,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自己的卧房。正纳罕中,却看见榻上、被褥上、地上全是碎发,伸手一摸,颈后的头发已被剪至后脑。

   冯有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左昭仪和东青等仆妇闻声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小皇子病情暂时稳定,左昭仪刚从陈氏宫中回来,看到眼前一幕十分震惊。

   “是、是思姐姐……”冯有泣不成声。

   “你、你可看清了?”左昭仪知道拓跋思一向跋扈,但没想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阴损的事。

   “娘娘,奴婢、奴婢刚刚看到八公主匆匆从小姐房中出去了……”东青犹豫地说道。

   东青为人一向最是正直,听到她如此说,左昭仪叹了口气,柔声安慰冯有:“有儿别哭了,姑母一定会替你做主……”

   冯有只是不住抽噎着,轻轻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好孩子,病才好多久,当心哭坏身子,姑母晚些让思姐姐来给你赔罪。”左昭仪轻轻摸了摸冯有的头。

   “不、不可……”冯有抽抽搭搭地拒绝了姑母的安慰。

   “这是为何?”左昭仪不解,但看冯有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屏退了众人。

   待众人离开后,冯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向姑母缓缓道出原委:“思姐姐、思姐姐早上并不是真的生气,我、我看得出,她只是在向姑母撒娇……有儿猜,她定是有难处有求于姑母,但不便于明说,因此才找了个由头,但姑母匆匆离去,她本来准备好的说辞没说出来,因此才由假生气变成了真生气。若此时姑母再叫她赔罪于我,思姐姐就会彻底恨上我,只怕对与姑母的母女之情也会有所损伤,到时候有儿便真是罪大恶极了,因此,有儿恳请姑母,万万不能叫思姐姐给有儿赔罪。”冯有说着,便跪在左昭仪面前以头触地。

   “好孩子,难得你受了这么大委屈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情势,思儿若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左昭仪说着,将冯有扶了起来,心中越发爱怜这个冰雪聪明的内侄女。

   冯有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对左昭仪的赞美置若罔闻,想了想又接着说:“若想解开思姐姐的心结,姑母不妨问问思姐姐是否真有难言之隐,但想来,恐不会是易事。”

   左昭仪听冯有这么说,也想起了一些事,心中大致有了计较。只是今日因陈氏与小皇子的事,左昭仪本就已经心乱如麻,此时又出了这档子事,只觉胸口郁结,想独自静静,便冲冯有点了点头,道:“姑母知道了,时辰还早,有儿再休息一会儿,此事姑母会慎重考虑,不会让有儿受委屈的。”左昭仪说完,便离开了冯有卧房。

   待所有人离开房间后,冯有也起身下地,轻声从北面小门离开九华堂,想独自待一会儿。

   在汉人的观念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剪他人辫发无异于咒对方死,正如曹魏时阿蛮以发代头向三军谢罪一般。冯有本就思念爷娘,此时更是感到自己愧对双亲,越想越悲,蹲坐在九华堂外小花园的一角哭了起来。

   “你是哪一宫的?怎么自己在这儿哭啊?”一个天真稚嫩的少女声音响起。

   “我,我是九华堂的……”冯有听到声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到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锦衣少女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身后站着一名鲜卑贵胄子弟打扮的少年,比她稍高一些,也在冷静地望着自己。冯有赶忙起身向二人施了一礼,却极不自然地缩着脖子,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头发。

   “你是汉人吧?你长得真好看,我在宫中还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婢女呢……哎呀,你的头发怎么了?”

   “我……”冯有想了想,还是没有将事情的经过告诉这名素不相识的贵族小姐,却对她的关心十分感动,一时不再哭泣。

   “呐,这个给你。”女孩身后的男孩走到冯有身边,摘下自己的风帽戴在冯有头上:“戴上就没事了”。

   长久以来,鲜卑人以游牧打猎为生,加之平城气候寒冷、风沙较大,是以男女老幼都喜欢佩戴一种能用长裙边遮住头发与后颈、兼具防寒保暖功效的帽具,时人谓之风帽。

   “妙极妙极!这样就没人看得出来了!”看着冯有戴上风帽的样子,少女拍手叫好。

   “不行,我都不认识你,怎么能收你的东西呢!”冯有说着,要把风帽摘下还给男孩。

   男孩制止了她的动作:“我叫拓跋子推,今年十岁。这是我妹妹拓跋希,九岁了,我们的父王是当今太子,今日进宫是来看皇祖父和外祖的。现在你认识我了,可以接受我的东西了。”

   他们是当今官家的孙子、孙女!

   冯有心中翻涌起一阵异样的情绪。一方面,她恨拓跋焘处死了自己的爷娘,因此时常会连带他的子孙也一起愤恨,另一方面,她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兄妹二人极其和善,还有燕姐姐,他们都给了冯有极大的温暖与善意。冯有不知自己应该用怎样的面目对待这份友好,因此决定暂时遵从内心。

   “你叫什么名字啊?”拓跋希问道。

   “我叫冯有,今年也是九岁。”

   “嗯,我记住啦。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你的头发怎么了……”不等拓跋希说完,拓跋子推便打断了她:“希儿,快走吧,外祖和皇祖父还在等我们呢。”

   冯有知他是怕自己难堪,遂感激地看了拓跋子推一眼。

   “好,那我们走了,下次再来找你玩!天冷了,你也快回去吧!”拓跋希热情地向冯有道了别。

  冯有躬身向二人施了一礼,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久久站在原地。待回过神,冯有摸了摸头上的风帽,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转身向九华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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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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