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点，再高一点！阿兄，再高一点！”\n 初夏，头顶的紫藤萝如瀑一般倾泻下来，散发着甜蜜的气息，阳光疏疏落落地洒下来，好像也变成了紫色。冯有坐在藤萝架下的秋千上，兄长在身后一下、又一下卖力地推着，秋千越荡越高，冯有放肆地笑着。不远处，阿爷拿着一卷兵书，兴冲冲地和阿娘说着什么，阿娘不语，只是摇着团扇浅浅笑着。\n “阿爷，快看我！阿娘，快看我啊！”冯有笑着，叫着。\n 静默，还是静默。\n “阿爷、阿娘！”冯有使出全身力气。\n 阿爷阿娘却依旧像听不见一样。\n 忽然，阿娘抬起头望向冯有，脸上的血污代替了笑容，眼里满是绝望：“有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n “阿娘！”一声惊呼，冯有猛然坐起。\n 没有阿爷，没有阿娘，也没有哥哥。\n 天光已大亮，冯有艰难地转动眼球，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的一切。\n “小姐，你醒了！”婢女东青一把撩开帷帐扑到榻前，将温热的手放在冯有的额头上，激动地向屋外大喊：“不烧了，不烧了，娘娘，小姐不烧了！”又转向冯有：“小姐，你已经昏睡三天了，一直在发烧，我们都以为你……”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n 冯有头痛欲裂，却看到一名仪态端方的女子疾步而来，头上的步摇和腰间佩环随着身形晃动发出悦耳轻响。\n “姑母……”随之想起自己昏睡前的一切，竟如梦境般不真实。\n 冯有感到人中一阵刺痛，手指动了动，眉头也皱在一起。\n “有儿，你醒了！”昏昧中，冯有听到一声女子惊呼。\n 我这是，死了吗？\n 冯有感到一阵晕眩，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榻上。一人跪坐在自己身旁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一女子拉着自己的胳膊又哭又笑，还有一个小宦官也蹲在自己身旁，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我在哪……”\n “这是我值夜的地方。”小宦官说话了。\n 借着亮光，冯有才看清，那束关切的目光来自医馆的药僮元休，女子是和自己同寝的阿青，那小宦官确是不认识。\n 冯有看清来人，慢慢坐起身来，想到刚刚自己踢翻胡床窒息的一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n “没事了，没事了，有儿，没事了……”阿青抱住冯有，声音哽咽。\n 在冯有语不成句的抽噎声中，三人听懂了前因后果。\n 原来，冯家原是大燕皇室后裔，因叔父冯邈阵前降敌被官家迁怒赐死。敕令下达，父亲冯朗大呼冤枉，率府兵反抗，但反抗很快被镇压，冯朗当场被杀。见此场景，冯夫人上前抱住夫君尸身呼天抢地，也被当场处死。\n 万幸的是，异母姐冯茹已嫁人，哥哥冯熙趁乱逃跑，冯有因是女眷而被没为宫婢。\n 奚官是大魏皇宫内侍省的一处官署，主管宫人的疾病、罪罚、丧葬等事宜，奚官隶均由罪孥担任。三日前，刚入奚官的冯有被分配去医药司，为患病宫人清理秽物。九岁的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种罪？忙碌三日，已是双手红肿、双臂酸痛难忍，再难支撑下去，便被掌事姑姑打了二十手板罚跪半日，口中还不干不净地说了许多污言秽语，少女感到无比屈辱。那日本是冯夫人的生辰，想起往年此时的和乐景象，冯有更是觉得眼下凄楚悲凉。\n 思念爷娘，加上连日来的遭遇，让冯有心如死灰，想一了百了，于是她趁大家熟睡，起身找了绳索准备自缢。\n 阿青比冯有年长两三岁，也刚入奚官不久，与冯有等十余名少女同宿一室。\n 当夜，阿青与冯有挨在一起，半夜发觉冯有不见了，等了许久都未见归来，担心出事，便起身寻她。阿青刚出门，恰好遇到同乡宦官抱嶷值夜，便把这事与他说了。二人交谈间被夜间看顾病患的元休听到，也与二人一同出门寻找冯有。\n “阿青，阿嶷，有儿并无大碍，看顾病患离不得人，元休先去。”元休向二人行了一礼，又将目光定在冯有脸上：“有儿，明日若有何不适，可以随时去找我。”说罢，冲冯有认真地点了点头。\n 三人与元休作别。\n “我长你几岁，小妹若不嫌弃，叫我嶷哥哥便是。”月光下，小宦官本就素白恬静的脸显得越发苍白。\n “嶷哥哥，”冯有施了一礼，又转向阿青：“青姐姐”。冯有此时已完全镇静下来，骨子里大家闺秀的气派又透了出来。\n “真的好可怜啊……”听完冯有的讲述，阿青早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握住冯有的手。\n “我是安定石唐人，说来离长安也不远，我们倒可以算半个同乡。”抱嶷声音柔柔的，脸上挂着怪诞的微笑：“我家本来族姓杞，汉灵帝时期先祖杞匡是安定太守，董卓时害怕被牵连，所以易氏为抱。小的时候，赶上张乾王反叛，家里也被牵涉其中，官府来拿人，阿爷侥幸逃脱，我和阿娘被带到这儿来，一路上挨饿受冻，打骂无数，进宫没多久，阿娘就病死了。”抱嶷痴痴地望着月亮宛若梦呓，脸上依旧是怪异的笑容。\n “嶷哥哥别笑了，你别笑了……”冯有看着抱嶷的表情感到后脊一阵发凉。\n “嶷哥哥的师父说，咱们做奴才的必须笑，哭丧着脸没有人喜欢，所以嶷哥哥天天都在练习怎么笑，越是想哭越要使劲笑，时间久了自己也改不过来了。”阿青向冯有解释道。\n “宫里多得是我们这样的人，可是能怎么办呢，不能全都上吊吧。”抱嶷回过头望向两个妹妹，两道晶亮的泪痕挂在笑脸上显得格外刺眼：“那这宫中的树该挂不下了。”\n 听了抱嶷不合时宜的玩笑话，冯有也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n “我也和嶷哥哥差不多，就不说了吧。”阿青也强迫自己笑了笑：“原来阿娘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儿，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阿青搂住冯有的肩膀。\n 希望？什么是希望？还能有什么希望呢？\n 冯有迷茫的望着前方。\n 在被拖出家门的那一刻，冯有已注定与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作别。她只知今夜寻短见未果，明天她还会继续在医药司清理秽物。未来是什么样，冯有根本无法想象。\n “是啊，必须活下去，我还想找到我阿爷，他不是故意丢下我们，他一定还在等我回去，这就是我的希望！”抱嶷用袖子抹了抹脸，目光清澈，眼神坚定，表情也不再怪异，像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少年：“我要好好当值，使劲往上爬，我要做官家面前的红人，像宗老爷那样，宫里多得是有出息的黄门老爷，我一定也可以！到时候衣锦还乡，那才不枉进宫一趟。”\n “没错，我要当最厉害的女官，之前有位素姐姐当上了大监，那可是相当于二品的大官，是许多男子也比不了的！”阿青突然脸红，只是在夜色中没人能看出来：“到时候我定要让主子把我许给嶷哥哥……”\n 抱嶷一滞，心中五味杂陈。\n 回想起尖刀落下的一瞬，依然感到气促。此时夜风吹过，更觉清冷。\n 眼前的天真少女是阿娘去世后对自己最好的人，可显然，她并不知腐刑意味着什么。\n 抱嶷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像没听到一样：“所以啊，我们都要振作。有儿，你不是还有哥哥吗？你不想找到他吗？你还有姐姐，虽已嫁人，但你还是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啊！不要再动这种傻念头了，好好活下去才有希望！”\n 听了抱嶷和阿青的话，冯有也不再哭泣，但仍然迷茫。\n “你不要担心，虽然我们只是奚官的婢女、宦官，可是大家都会互相帮助，像冬姐姐、佑哥哥，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如果你遇到困难，大家都会帮你的。”阿青摸着冯有的头，像个大姐姐一样宽慰冯有。\n 冯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n “哎呀，不好，马上该起床了，再不回去要被掌事姑姑发现了！”阿青望着星空，突然意识到三人已聊了半宿。\n 于是二人和抱嶷道别，偷偷溜回屋中。\n 抱嶷看着两个少女的背影，又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怪诞的微笑。\n 待到天亮，冯有在阿青的帮助下穿衣洗漱。还没来得及收拾停当，却看见掌事姑姑一脸惊慌失措地冲过来，掌事姑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是毕恭毕敬地将冯有领到医药司门口交给一名小宦官。\n 冯有满腹狐疑，小宦官却并不解答她的疑问，只是边走边满面含笑地说：“一会儿您就知道了”。\n 一夜未眠，加上心情跌宕未定，冯有头重脚轻、懵懵懂懂跟在小宦官身后，不知多久，终于到了内侍省门口。\n 逆着熹微的晨光，一个乘着凤撵的俏丽身影正在内侍省门口静默地等待。她的面容看不真切，可单单瞥见那秀丽轮廓已让人觉得心中一荡，平添无限遐想。\n 凤撵上的女子正是深受当今官家拓跋焘宠爱的左昭仪冯淑曼。冯淑曼是燕昭成帝冯弘的小女儿，本是大燕皇室最娇艳的花朵，却因战败被父皇于被送入宫中求和，以示大燕和大魏永远通好。\n 可是，淑曼的入宫并没有换来两国的交好。\n 为示好官家而被送入宫中的嫔御已然太多。皇后赫连氏是夏武烈帝赫连勃勃之女，左昭仪郁久闾氏是柔然可汗郁久闾大檀之女，右昭仪沮渠氏是凉武宣王沮渠蒙逊之女……冯淑曼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官家照单全收。帝王从不会因为宠幸哪个女子而停下自己征伐的脚步，他们只会继续开疆拓土然后去占有更多女子。\n 两年后，大燕亡国。次年，冯淑曼为官家添了一对双生女，拓跋焘取名“思燕”，不知是出于讽刺还是爱怜。\n 冯淑曼入宫时冯有还未出生，但冯朗曾与冯有说起过这位姑母。\n “你姑母小时候总是追在阿爷屁股后边喊三哥”\n “你姑母小时候最喜欢菊花”\n “你姑母小时候最是冰雪聪明”\n “你姑母……”\n 冯有从阿爷那里听了不少关于姑母的故事。每次提起姑母时，阿爷满面全是温情宠溺，看得出兄妹感情极好。\n 所以当小宦官满面含笑地把冯有带到凤撵前时，冯有隐约已猜到几分。\n 但看到眼前这个面容艳丽、仪态万方、衣饰华美的女子，冯有还是有些意外——她太美了，像一株凌寒盛放的紫菊，高洁、端庄、艳丽，却不容侵犯。\n 她的眉眼与阿爷极像，却又在英气中添了几分妩媚。\n 冯有感到一丝亲切，情不自禁上前拉住了冯左昭仪的手，那只温润的纤手也有力地回握了她。\n 临走前，冯有回头望了望内侍省的大门。\n 青姐姐、嶷哥哥，有机会有儿也要带你们离开这儿。\n 冯有本就因一夜未眠而晕眩，坐上姑母为自己准备的肩舆后，更是在颠簸中产生一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n 原来这就是大魏皇宫。\n 冯有打量着沿途的景象，不禁想起故乡长安，那里的宫殿可比这平城西宫气派多了。只是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成为这深宫中人。不知走了多久，冯有远远望见一处宫室，门楣上书三个大字：九华堂。\n “闭门。”冯左昭仪吩咐。\n 沉重的门扇缓缓合上，一路上沉默端庄的冯左昭仪俯身抱住冯有，泪如雨下。\n 十五年了，她没想到进宫前那一面竟是永别。\n 冯有怔了怔，随即也放声大哭，把对爷娘哥哥的思念，对未来的忐忑，从长安到平城一路上的疲惫、惊恐、耻辱、饥寒，还有进宫几日的凄怆都哭了出来。\n 冯左昭仪搂住冯有不住道：“受苦了，好孩子受苦了，以后便好了，姑母在，姑母在……”\n 冯左昭仪原是想在冯有一入宫就向官家求情，可是，官家北伐迟迟未归，自己在北郊宫苑等待接驾，便耽搁了几日，没想到仅三日便出了这么多事，冯左昭仪暗暗心惊，后怕万分。\n “三哥，放心吧，小妹一定照顾好有儿。”冯左昭仪心里暗暗发誓。\n 待心绪稍有平复，冯左昭仪为冯有拭干眼泪，却发现她脸颊通红，神情恍惚，关切问道：“有儿，你可还好？”\n “回姑母，有儿无碍……”语毕，冯有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