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平真君二年五月初五
长安
五更鼓声刚过,东边天际隐隐泛白,长安城正在从睡梦中慢慢苏醒。
正值端阳,街上比平日热闹不少。
忽然,辽西郡公冯朗府邸上空泛起金光,那金光忽明忽暗,范围越来越大。
周围百姓啧啧称奇。
“龙啊,快看快看!那是龙啊!”
“别胡说,那是凤凰!”
那空中肆意翱翔的身影太过耀眼,让人无法看清,也无法辨别是龙是凤。
“别管是什么,反正是祥瑞!”
“对对对,磕头,快磕头!”看到这一景象,不少人跪下倒头便拜,口中还不住“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地念念有词。
不及细看,那瑞兽盘桓一匝后和金光一起消失,像一场真实的梦境。
冯府祠堂前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法式。
一名大巫站在祠堂正前方,头戴傩面,浓密杂乱的长发随着身形跳动,双臂的文身神秘奇诡,身上挂满各色布条与铃铛,手中拿着手鼓与弯头的木杖,口中振振有词。十名小巫排成两排,也是相似的打扮,只是稍简单了些,手执长鞭、灯烛、摇铃等物边舞边唱。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冯朗郑重地向盛满香灰的铜炉中敬上三炷香。
一声清亮的啼哭,响彻整个冯府。
“生了,生了!是个千金,是个千金!”稳婆中气十足地向夫人王月姬报喜。
精疲力尽的冯夫人如释重负地笑了。
终于,自己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太好了!太好了!哈哈哈哈……”冯朗听到下人报来的喜讯,乐得合不拢嘴:“赏,都赏!阖府上下全都有赏!”
虽然已有一儿一女,但添丁总是大喜事。况且,长女茹儿并非月姬所生,此事一直让夫人介怀不已,这下好了。
冯府门外,一名道士站在不远处抬头望天久久不语。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刚刚异常的天象。
这道士身形瘦长,面容清癯,目光坚定,下颌续着一丛山羊胡。一身道袍已经洗得发白,但也干净利落,颇有些仙风道骨。他左手习惯性地捏了个子午诀,又用拇指在三个手指上掐算了几下,口中轻轻“啧”了一声。
于是席地而坐,拿出蓍草起了一卦。
有意思。
道士心想,于是把卦象画在自己手中。
“阿爷,叡儿肚子饿了。”道士身后跟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
道士一笑,今日倒是赶上了。
这么好的日子多招待两个客人不过分吧?
“那阿爷带你去吃东西吧。”道士冲男童一笑。
“可咱们盘缠不是用光了吗?”男童撇撇嘴,摸了摸自己正在“咕咕”叫的肚子。
“阿爷的本事你还信不过?”道士整了整自己的道袍,牵起孩子的手朝冯府走去。
“嗯!”孩子又高兴起来,兴冲冲地跟着道士一起去叩门。
门开了。
一个门人探出身来,一张胖脸喜气洋洋,显然是刚拿到赏赐,又看眼前道士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说话都比平日客气了几分:“敢问道长是?”
“贫道乃武威姑臧王桥,字法生,道号玄法。”说着,玄法拿出自己的度牒。
胖门人瞅了瞅度牒,又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玄法,等他继续说下去。
“贫道刚刚看到天有异象,掐指一算,贵府今日必然有喜,特此想面见冯公爷。”玄法施了一礼。
“那道长在这儿等着,我去通报一声。”听了玄法的话,胖门人觉得无伤大雅,心想万一他算准了,公爷一高兴还能再受一次赏,便喜气洋洋地去了。
玄法看蹭饭有望,便一手捋了捋胡子,又冲孩子挤了挤眼。
“道长,公爷请您进去。”胖门人回来了,脸上依旧是喜气洋洋,让人看了都觉得心情大好。
“因夫人刚刚生产,不宜有府外男丁进入,但您二位身份特殊,可蒙眼入内,还望见谅。”引路小厮手上拿着两条红布向爷俩致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玄法说着向胖门人施了一礼。
玄法先为孩子蒙上眼,又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小厮伸手在二人眼前晃了晃,确保没问题后领着二人走进府内。
玄法在给孩子系布条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并没有系得太紧,好叫孩子见见世面,王叡知道阿爷用意也并未声张。可惜也只能看到脚下的一小片地,但耳听得花园中流水淙淙、犬吠禽鸣,鼻中闻得花园中奇花异草、房屋中熏香的气息,已觉飘飘欲仙,不免心生向往。
“别说做主人,就是在这园子里寻个差事、给主人捏肩捶腿也是好的。”王叡心中暗道。
小厮将爷俩引至冯朗书房,向冯朗施了一礼:“公爷,玄法道长到了。”然后解下了二人眼睛上的布条。
“贫道乃武威姑臧王桥,字法生,道号玄法。路过贵府,看天有异象,便起了一卦,知贵府有大喜,特来给公爷道喜。”玄法自报家门。
“哦?卦象如何?”冯朗本就得意,听说有大喜更是心情大好。
玄法打开手掌,
“这是……”看到卦象,冯朗吃了一惊。
乾卦变泰卦。
“卦象显示小姐日后贵不可言!”玄法想到马上到嘴的美食,把后边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可此时冯朗却敛起笑容,饶有兴致地盯着玄法的眼睛:“可在下怎知道长的话是真的?”
玄法无奈笑笑,但他能理解冯朗的顾虑。毕竟当今官家笃信道教,太平真君五年灭佛后,道教的地位更是得到全面飞升,一时堪称“国教”。但如此一来,道门中人难免泥沙俱下,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神棍也遍地都是。
“公爷可是因为父母之事降魏?”玄法窥得端倪,说出一桩隐秘之事。
冯朗心中一凛,正是后母的百般迫害逼得自己和弟弟降魏,但毕竟是家丑,冯朗并不愿被人窥破这层,便勉强挽尊:“在下虽不才,但也是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事在左右一问便知,道长说准此事做不得数。”
“也可以射覆试练。”玄法并不着恼,依旧是恭敬地答道。
射覆是一种流行于文人雅士中的筮占游戏,早在汉代时期已经流行于皇宫中。“射”是猜度之意,“覆”是覆盖之意。覆者用瓯盂、盒子等器覆盖某一物件,射者通过占筮等途径,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
冯朗想想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便招来小厮耳语几句,小厮领命离开。
不多时,小厮捧着一个精美的木箱回到书房。
冯朗做了个“请”的手势。
玄法以掌为盘掐算几下,又习惯性地掐了个子午诀,向冯朗施了一礼:“公爷,箱中是一把镶金嵌玉的西域短刀。”
冯朗取出箱中之物,果然是一把镶金嵌玉的西域短刀,不禁道了声:“好神通!”
玄法捋了捋胡子,向冯朗欠了欠身:“公爷过奖。既然跟公爷有缘,不妨与公爷再说一事,这柄短刀公爷还是赶紧收好,否则,半个时辰之内可能会伤及府上男丁。”
“哦?”冯朗一听不敢托大,便唤来小厮将短刀收走。
两次被玄法言中,冯朗确定玄法并非江湖骗子,顿时心生亲近之意,想将这道士留在自己府上占筮吉凶,于是安排下人为道士爷俩准备餐食,自己与玄法攀谈起来。
刚寒暄没几句,便见小厮慌慌张张跑来:“公,公,公,公爷,小公子的手被那把刀划伤了……”
冯朗闻言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厮,又看看玄法,后者只是捋了捋胡子,表示此事也在意料之中。
原来冯朗想除了洒扫的仆妇,一般少有人进祠堂,便吩咐小厮将刀藏入其中,谁知年仅四岁的儿子冯熙看到今日祠堂前闹哄哄的极是有趣,又有点心供奉,便溜进去玩耍,不知怎的就摸到了那把刀。万幸的是只在手掌上划了一个弯月形的小口子,但留疤是免不了的了。
玄法再次言中,冯朗此次终于确信玄法有真本事,盛情款待了父子二人,还欲将二人留在府中,但玄法拒绝了冯朗的美意,称父子二人准备进京投奔亲戚。
“不如,道长为小女取个名字吧。”冯朗与玄法相谈甚欢,被玄法拒绝后委实有些惋惜。
“谢公爷抬举,贫道荣幸之至。那,公爷可否让贫道看一眼女公子?”玄法应道。
冯朗大喜,便叫人把女儿抱了来。只见那襁褓中的女婴正沉沉睡着,面目如粉雕玉砌般光华洁白,让人一见便心生爱怜。
“我看看、我看看。”王叡好奇地挤上前去。
冯朗此时全然沉浸在喜悦中,并未制止,命乳母将小姐抱给男童看。
“她可真好看!”王叡看着眼前的女婴惊叹道:“我能抱抱她吗?”
得到冯朗同意后,乳母将女婴小心翼翼地放到王叡怀里。此时,女婴幽幽睁开双眼,墨黑的瞳仁对着王叡。王叡不禁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感到指尖传来一阵温热绵软,女婴许是饿了,张开小嘴笨拙地追着他的手指吮吸。正逗得开心,王叡突然感到自己衣袖一阵暖湿,惊叫道:“呀,她尿了!”
看到这一幕,在场众人无不哈哈大笑。
待乳母将女婴抱走,玄法已根据女婴的生辰八字与五音姓利写好七八个名字交给冯朗选择,并表示天色不早,父子二人该上路了。
临行前,冯朗又给了玄法一笔盘缠,玄法谢过。
出了冯府,王叡终于忍不住道:“阿爷,我们在京中哪有亲戚啊?”
王叡对阿爷的推脱有些不满,住在这府中有吃有喝有什么不好,非要说自己要去京城投奔亲戚。
“小子,天机不可泄露。”玄法“啪”地在王叡后脑勺上拍了一把,示意他快走。
进京本是玄法随口编的,但此时他主意已定。
王桥本是中山王氏子孙,晋朝大乱时先祖逃到武威姑臧避难,幼年接触天文历数无师自通。后来妻子早死,家中贫困,王桥便设法办了度牒,以道士身份携子到处游历,用占术养家。
如今自己的占筮之术已小有所成,何不进京碰碰运气。
王叡心怀不满,嘀嘀咕咕地跟在一言不发的阿爷身后,一时兴起,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嘿,是香的!”
夫人月姬已沉沉睡去。冯朗看着襁褓中安睡的女婴喜不自胜。
贵不可言?
女子至贵便是皇后,难不成自己还能当上国丈?国朝承秦为土德,数用五,而今日恰是五月初五……是了,这就是天命!
冯朗越想越得意。
虽然,大燕已不复存在,但未尝不是件好事。
冯朗想到自己惨死的父皇和继后慕容氏,轻蔑地笑了笑。
何况自己位至雍秦二州刺史,世袭爵位,足够为她提供优渥的生活和强大的庇荫。
希望她能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冯有。
看着纸上自己圈出的这个名字,冯朗满意地笑了。
太平真君十年十二月
天色阴沉沉的,像是马上有一场大雪。
平城西宫中奚官的一角,朔风几乎将少女流出的眼泪冻结在脸上。她红肿的双手颤抖不已,连手中的绳结都难以系好。
“阿爷,阿娘,有儿不孝,有儿随你们去了……”
冯有心道。
她将勉强系好的绳套挂在树上,然后慢慢把头慢慢伸进去,准备踢翻脚下的胡床。
“马上就解脱了,马上就能见到阿爷和阿娘了……”
想起爷娘的面容,少女不再害怕。
“有儿,有儿……”闭上眼,少女好像听到了阿娘的呼唤。
“阿爷、阿娘,有儿来了。”
冯有踢开了脚下的胡床,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