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濂城S俱乐部,她们叫她周太。她叫她们李太,王太,孙太,语气热络,配合温柔笑容和从未或缺的伴手礼,落座之前总要互相赞美一番,表演出得体的亲密。她们年龄多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所以可以赞美皮肤,身材,香水味道和消失不见的法令纹、最新款的韩式眉。也可以赞美对方的丈夫孩子,他们体面,听话,注定前途似锦。
在形容夫妻关系时,她们口中鲜少出现“恩爱”,好像这两个字总给人一种轻贱穷困且“不得不”的感觉。她们一般会说“规矩”,带着站在高处后俯视凡间才有的平淡如水及坦然自谦。她们嘴角含笑,“规矩就好了呢”,她们发出轻巧的笑声,满意与生活、男人都可控。规矩多好,四面有边框,有底线,是她们赖以生存的舒适区。她们足够聪明,自然不会让丈夫感觉到逼仄或者束缚,她们太知道男人要自由和新鲜,她们心里各有一把尺,规矩是活的,随时调整,好像生活自带螺丝,紧和松都在掌握中,如同她们中某些时而饱满,半年一年后又塌陷缩小的乳房。
活规矩和好乳房是支撑她们好好活下去的法则。她们以为这样便脱离了一般女人的悲伤卑劣和艰辛。她们偶尔抚摸自己的乳房,心里油然而生出骄傲自矜,自以为是。
她们绝不一样,发式、妆容、衣装,乃至住的房子,房里的装修,下午茶用的餐盘,煲汤使的料包,各有巧思。可又给人感觉如出一辙。兴许是出自同一个造型师、设计师、建造师之手,所以大同。而她们骨子里的默契是经过了多年暗中努力及她们所处的阶层和修养打造出来的,比如你用黑直长发配合小黑裙,另一个便是盘头穿新中式伞裙,等到转天,你穿上了旗袍,另几个就是各有风情的欧式法式美式优雅。她们像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面相,像星期一和二三四五挤在一处出现,说好听了便是姐妹情深,各有千秋,实际上单调乏味,虽然她们绝不会承认。
待到在俱乐部暗门内的休闲区坐定后,她们变成了藏在面具、黑袍、变声器后的陌生人。这是她们隐秘的游戏,阳光从玻璃屋顶倾泻,细密如雨丝,模糊了每个人的视线。反正她们也不会和任何一个别人对视。她们的目光落在地上,墙上,空白处,她们好像在看某个不在场的人,也可能在看自己。这样很好,在没人关注的时候,她和她们可以畅快讲述“朋友的事”。
朋友总遭遇着很多委屈,不公,甚至欺辱,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濒临绝望,幻想爆发。她们的朋友不喜欢濂城,更厌恶生活,虽然这里美丽富饶山环海绕四季如春,却也抵挡不过丈夫冷漠孩子叛逆婆婆挑剔。她们的朋友在窒息中苟延残喘,用LV香奈儿宝格丽续命,只能自我安慰,知足常乐。可凭什么呢?她们要的不是这个呀,不是包,不是副卡,不是一个人睡两米大床,独自使用浴缸。她们也有情感上的渴望呢。她们偶尔会说出“朋友”的梦想,其中之一是丈夫意外身亡,成为富有的遗孀,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生活。还有“朋友”希望丈夫永远留在情人处,但钱不要带走。她们说完轻声笑。听见某个面具后头发出赞同,“谁不想呢。”于是笑声更多了。
这样的聚会每十天都会举办一次,在濂城最古老的教堂里。教堂已经近百年,据说当初那个漂洋过海来的意大利人刚一靠岸便认准这是一块值得被上帝眷顾的福地,于是许下心愿,要带领这里的人们奔往天堂。他花了二十年修建起白色教堂,然后死于一场席卷整个国度的战乱。幸存的几个信徒感念他曾经行医和施粥,把他安葬在教堂后面。之后教堂做过仓库,做过临时学校和医院,有段时间说要拆除,忽然又说这是历史遗迹,于是保存下来。说是保存,并没有钱和人来管理。所以算是缘分,在它就要自然坍塌前,她们看中了这里,忘了是谁先提议不如想办法把这里租下来,那会儿俱乐部还没成立,只是几个相熟的女人为打发时间准备做些什么,是被称为周太的她说不如做点善事,反正家里都有吃不完的东西,穿不完的衣服,送给亲友很容易好心遭非议,不如拿出来,或者邮寄到有需要的地方,或者送给有需要的陌生人。大家都赞同,毕竟用这个由头很容易说服真正可以出面保存教堂的男人们。男人们喜欢她们有些事做,不耽误家庭生活照顾孩子的前提下,消耗富裕精力。做善事,多体面。
s俱乐部是在教堂修缮完成后的庆祝派对上成立的,开始只是说玩个真心话的游戏,但谁会愿意赤裸裸的把真心话袒露出来?那就戴上面具,有人笑嘻嘻,当谁都不认识谁。有人说,那不如交换秘密,别人的秘密……多好,总有别人可以发生这样那样的故事。而她们,她们是完美的。所以是先有了游戏,或者说是先有了她们讲故事的欲望,才有了这个外人并不知晓的俱乐部。这才是她们承认的,共有的秘密。
可不是谁都能加入。
那当然。
没有规章,但有规矩。看不见摸不到的规矩,比如应该是她们中某个的邻居,应该有她们认同的人品,应该是正妻。她们当然不会把话直白说出口,她们从不会鄙夷任何人,特别是“不如”她们的人,她们宽容善良,不然怎么会捐钱捐东西,她们有了这层底气,更问心无愧。
摘下面具脱掉黑袍后她们一起前往海边的诺咖啡。这是一栋独立的木屋,三间连体,一百五十平米,两间做店面,一间做住家。老板阿诺四十出头,或者已过五十,讨论过,各执一词,问他,不肯说,只是让肩背更加挺拔,好太阳的时候去冲浪,阴天时候游泳,露出八块腹肌和结实的大腿,不管岁月长短,身体充满荷尔蒙和性张力。李太王太孙太争着把自己烤的饼干蛋糕送给阿诺尝,眼巴巴盯着他先吃哪一块,被选中的难免脸上春意荡漾。阿诺手上有准头,不会连续两次选中同一个人,所以旁人也不会太过吃味,影响了光顾的频次。
她没带过烤饼干,最拿手是做手冲咖啡,用阿诺刚烘好的咖啡豆,九十度水冲击出满屋飘香。阿诺说颜欢呀,你什么时候想要兼职,我随时欢迎。李太王太孙太便笑,周太怎么会缺这点小钱,她老公周乔生可是一流的建筑设计师呢。她也笑,咖啡醇香略苦,是她最喜欢的深烘。敞开的落地窗把海岸线推到眼前,淡蓝色浪花盛开凋谢又盛开,一对年轻恋人在争吵,估计男孩没有拍出女孩心仪的照片,女孩白费了力气表情,生气转身,黑色长发和裙摆一起飞扬。一切都很好。
其实在她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厚重的阴云堆积着,向着海岸线方向一点点移动。整个濂城即将被笼罩其中。
2
海边有一条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栈道,她喜欢独自走走,像完成从少女时期便一直想要但从未能成功的离家出走。
彼时父母都在位,虽然是不足称道的小官,但因担着某些职责,掌握某种功能性权利,又善于利用权力帮助亲友获得利益,对各自家族来说都是了不起的成就。逢年过节,他们总会被追捧。他们也就希望她日后能有所成,目标简单明确,考上一所好大学,嫁给一个好男人。他们不求她在事业上有进展,也不想她再和那些亲友打交道——他们打了一辈子交道,虽然吃了很多好话,但并没有的得到实际上的利益。他们甘心“牺牲”,但不想女儿继续付出。所以她嫁好一点,可以维持住小家庭一贯的体面就好。他们就是这样精美且无私。
他们日复一日重复,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目光短浅不合时宜,起码在她长大的时代,嫁给谁并不能保证一生幸福,也不再是衡量女人价值的标准之一。他们不管,兀自把她那些来不及滋生的自我意识压下去,好让她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男人想要的样子。
她感觉到压抑,在偷看了几部外国电影后想要逃离,但往往走不出两公里,就被黑暗和暗中或许隐藏的危险吓退。她回家,撒谎说在学校写作业。他们也许看穿了,没有揭穿。以后放学父母中的一个会等在校门口,直到她高考。
她的成绩不差,发挥正常,满足了父母的期盼——考上了一所离家只有两个街口以培养文科女生出名的好学校。她暗想可以缓口气,和高中同学一起去旅行。三个女孩,另外两个的家长已经同意,唯一要求是每天给家中报平安。但她父母说不安全,哪怕是在省内,哪怕她答应每隔两个小时就报备一次行踪。不行。父母坚决,我们是为你好。
她送朋友到机场,没了她,她们决定这次旅行走远一点。她们说会带礼物回来。她笑笑,转身离开。她在机场外看见天空中飞机掠过,想到自己还没坐过飞机,心里一片怅然。
大学对她而言和高中没有太多不同。她在父母的要求下走读,仅有一两个女生朋友,她们谈不上漂亮,喜欢抱团,待人会有出自自保的和善。她偶尔请她们喝咖啡,她们在图书馆帮她占位置,她很少吃食堂,但她们会一起去上必修课。到了大二,看似普通的朋友忽然有了变化,她们开始化妆,穿在街边连锁快消店买的吊带裙和牛仔短裤,露出结实的大腿。她们好看了,有了很多约会。她因为不能违背九点之前必须回家的命令总是错过她们的晚饭酒吧和其他娱乐。她们开始当着她的面讨论前一天见过的乐队舞者和运动员,某个在学校以清高自居但在酒吧喝醉之后狂放的学姐,她微笑着听,不多问一个字。她知道她们在背后会把她当话题谈资,用来换取更多友谊,她装作不知道,不在乎。她不想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于是准备了精美的圣诞礼物。其中一个女孩来自乡下,她在礼物包里装上了可以采购米面的超市购物卡。没几天,她发现学校里流传出她被包养的传言。她成为众矢之的,走到哪里都有目光和闲言跟随。好在很快学校发生了几起失窃案,都发生在女生宿舍,矛头和线索指向来自农村的学生。人们不再对她指指点点。她沉浸在孤独里,习惯了。接着她收到不少男生的邀约,可能是因为她形单影只让他们产生了爱怜,或者他们只是实在无聊。她一概拒绝。父母说过她不能在毕业前随便和什么猫猫狗狗谈恋爱,自贬身价。当然她也不是非要听父母的话,只是觉得同学都不太可信。她是那种会因为一个人否定一整个群体的性格。
她在父亲朋友的朋友的家宴上认识了周乔生,那会儿她大四,在父母的运作下进入一家名头响亮的公司做实习生。上班一个月,学会了精致体面的妆容和衣着,加上女子澎湃青春散发出的味道,让周乔生目不转睛。后来便是顺理成章,年轻有为的建筑师和女大学生恋爱,父母乐见其成,甚至认为她没必要再上班耽误时间,毕业直接结婚,然后赶紧养育下一代。
她很快怀了孕,心里充满喜悦,很快流了产,医生说是因为她身体中某一种基因的关系,导致她很难自然生育,简单来说,很容易怀孕但胚胎不会长大。这是她人生第一个挫折。
想过离婚,无关爱或不爱,无关夫妻情分,她无意让周乔生绝后。周乔生听完说要出差,可能时间会久一点。她帮他整理行李,彻夜不眠,烤了面包和曲奇,装在来自韩国的密封盒里。她用粉底和眼影遮挡疲敝,微笑着送他出门。
一个月后他说不离婚。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过了几年他开了工作室,父母出了不少力气,包括钱和人脉。又过几年她扛不住父母的指责,也因为生活太过清闲,尝试说服他领养一个孩子,两个也可以,一儿一女。他考虑了很久,拒绝。他说两个人的生活也很好。
怎么会好?她内心不安,想到婚姻失败后将要承受的责备便辗转反侧,必须要说,父母从没打骂过她,他们对她最大的惩罚是沉默,高中时被接放学,一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而她则觉得天塌样的紧张。现在梦魇回头,不到半年已经有了落发和皱纹,她看着镜子大惊,然后在网络上匿名求助,吃药,打针,求神……她答应菩萨,愿意用十年生命换一个孩子。
果然再次怀孕,度过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出于审慎,避免他再次失望,她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知他。可她容光焕发,洗澡的时候会哼歌,拒绝和他同房。她想他应该猜得出来,半知半解会在确认答案的时候更加欣喜。
她准备了蛋糕,红酒,偷偷在网上看了一些视频,学习之前想不到的技巧。原来还可以这样,原来这样男人会很高兴,还能保证她腹中胎儿的安全。她一边脸红羞涩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厌恶一边记牢那些难以启齿的动作要领。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幸福吧,或者是在期待幸福。随后,她知道他有了情人。
他好像没刻意隐瞒,随便把手机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密码是他的生日,蹦出来的信息中有“想你”,“等你”和各种卡通又色情的表情包。她看着,浴室传出水声,他一如既往的安静,而她手足无措,像小时候失败的离家出走,虽然父母毫不知情,她兀自忐忑。
没有想清楚,没有想法,人在慌乱时候总会跟着直觉和惯性行动。比如她选择跟踪。就是这条海边栈道,走到尽头有民宿,看海临风,品味格调应有尽有。也有大床和红色幔帐。在窗外,她看见了他们,疯狂,丑陋,表情扭曲,五官变形,这是他和她一起从没有过的极致快乐。她安静的看着,心里谈不上气恼,只是空荡荡,股中却感温热,暗红鲜红的液体滑下,她失去了孩子。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只存在她腹中一百天的孩子。他们的日子继续过下去,他经常出差,经常加班,为了不打扰她休息他搬到了客房。她还是会来到栈道,一步步丈量,感受海风。无所谓好或不好,海风只是海风。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现在走动呼吸的是一具尸体,而她所在之处便叫做“地狱”。
不,这里是濂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