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赵彦之2025-07-03 14:238,250

1、

濂城南郊有座娘娘山,在官方旅游介绍、地图或风景片中被称为濂湾山,但是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它老名字,如同他们习惯把山上刚刚修缮一新的濂湾寺称为娘娘庙。

据说这庙千年前便存在,为了纪念一个苦苦等候丈夫三十年直到孤独老死的女人修建,庙下通往山上的小路还有皇帝赐下的贞节牌坊,雕琢了吉祥的花纹,可惜损坏在某次兵灾中。据说女人活着孤独,无子活寡,也因此受到婆家轻视,死后显灵,保佑正妻一索得男,因胸怀宽厚慈悲,所以配享香火和供奉。渐渐也可保佑别的,比如仕途、钱景和学业,香火日盛。在濂城还是个不为人所知的海边小镇时,便有虔诚信众不远百里千里前来,他们许下心愿后,留在濂城镇上住一夜,吃当地特色的鲜鱼丸米线糊,看没经过改造和滤镜加持的海边日出。他们因为怀抱希望心情舒畅,说这风景不亚于其他任何海边度假地,甚至超过。他们把这话说了很多遍,又有很多人来。可以说从某种程度上小庙也保佑了濂城在几十年里成为小有名气的度假胜地。

小镇人赚了钱,濂城出了名,从镇到县再到化为隔壁市的一个区,得到资源和照顾,新楼房和别墅区出现了,高铁和城际快轨出现了,名校在这里设立了分校,制定了苛刻的入学标准,很快吸引了某些不愿在大城市燃烧生命的人。,他们向往更好或者说更有高级感不趋同的生活,于是把办公室搬进大厦,在海边公寓小区和联排别墅安家,一个月几次乘坐高铁去开不得不亲临现场的会。他们的妻子或勉强或坦然的接受了迁移和停驻,可能也吵过,在紧闭的卧室门里,她们哭闹,然后被一只新款的名牌包和甜美的承诺哄好。她们重新建立社交圈,开始总是不方便,生活必需品需要到省城乃至更远的地方买来,大部分需要网上采购。她们难免抱怨,但很快小超市变成了加盟连锁专卖进口商品的卖场,布置着让人心情舒畅的绿植鲜花,排列整齐的柴米油盐上贴着不同语言的标签和细致的成分表。,从此小镇和世界紧密相连。她们松了一口气。接着临街有了甜品店,咖啡店,文艺书店和美容院。她们开始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些修饰好的照片,得到数量可观的点赞,她们成为新生活方式的创造者,引领了风尚。她们的朋友愿意前来探望,并表示出艳羡。

不得不说他们给濂城带来了更多新鲜、时尚,最流行的生活方式和更多层面的曝光,让小镇在短短时间内从内核里脱胎换骨。,包括娘娘山和山上小庙也成了受人追捧的徒步路线和可以让人心想事成的信仰灵地。

当地人曾经忧心,怕如此张扬会让濂城灌满恶俗铜臭味,玷污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平静亲密。好在还有无所不能的娘娘,她领会到了人们的愿望,让濂城没有卷入过度膨胀的漩涡,在富裕和被物欲淹没到彻底变形的界限内停止了扩张。先期来的置业者和本地人和平共处亲密无间,让小镇充满了安稳享乐。

其实是泾渭分明,如果有心人愿意驻足,很容易会发现老街和新贵的分割线——,古朴老宅虽然经过粉刷修饰,还是会流露出局促寒酸。那些衣着靓丽的人很少踏足,如同老街上的人也鲜少会进入新区。各得其所,平安喜乐。

这是有事实和数据可以证明的,在濂城区公安分局的内部会议上,副局长钟余骄傲宣布辖区内已经连续五年没有发生凶杀抢劫等恶性案件。为此一周后钟余会代表分局到省厅接受表彰。他笑着用目光扫视会议室内全体下属,这是所有人的荣誉,大家应该为自己鼓掌。掌声热烈。

都知道钟余年底退休,平安着陆后可以全心扑在海钓、养花和八段锦上,习惯未雨绸缪的他已经开始着手建了几个微信群,做好预热准备。他朋友多,熟人多,喜欢张罗事儿,群很快热闹起来,最近几个群分别在讨论他退休第一天第一次要进行的项目,为此还有了些争执。他在群里发红包,让大家消气又开心。钟余十年前离婚,女儿在国外留学,前妻早已经再婚,搬到了别省,不享受生活才说不过去。何况他确实是好人,几乎能叫出大部分濂城人的名字,对所有人的麻烦都愿意伸出援手。对局内同事更是周到,从没给谁脸色更很少斥责批评,如沐春风是所有人在年终考评时给他留下的定语。人都愿意让他带着荣誉功成身退。所以在一片炙热和恭喜的氛围里,我的漫不经心就有些突兀。

我发誓我不是不喜欢钟余,只是身为刑警,不能说盼着大案,可终日调查如丢狗乱扔垃圾的琐碎太让人心烦。钟余看在心里,用眼神批评我“太年轻,太浮躁。”在他看来,人总要到足够成熟后才知道平安是最大的福报。我当然可以另有他想,保留意见。

掌声平息。会议应该结束,不过钟余还有些话想说,突如其来的感慨,到底在这里奉献了二十多快三十年的光阴,千言万语到嘴边,总结起来不过是要大家继续齐心合力,希望濂城一直平安下去,希望大家都可以在退休时候毫无遗憾,如他。话已经到了嘴边,被值班民警董佳明急吼吼的敲门声打断。

“报告!刚接到报警,有两名游客在娘娘山上发现了尸体!”

满座皆惊。

钟余忽然想到今天是周三,也是阴历七月十五,不知是否有迷信的关系,他的好心情烟消云散。而我,我承认我有些不该有的兴奋和雀跃。

2、

周太在煮咖啡。

周乔生上周五去了省城开会,然后周末要到南方见客户,预计周三晚上回家。现在是周三上午九点,她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包括打扫房间,更换床单,晾晒棉被,准备四菜一汤和餐后甜品,然后清洗自己,确保身体和家里所有角落都不会有一根落发一粒灰尘半点杂味。最后在周先生进门前半小时醒好他最爱的红酒,放上他喜欢的唱片。这不是简单的工程,但周太已经习惯。

人总是很容易习惯,随后屈从习惯,甚至认为理所当然。

咖啡煮好了,香气飘出来,周太抬眼看,很好的家,她必须要承认,一线海景,两百六十平,有宽敞露台,可以在天气温暖晴好的时候吹风晒太阳。室内装潢更是典雅精致,家居杂志还专门来拍摄过,单是客厅的壁炉就引来无数赞美,还有白黑蓝三色料理台,落地窗边延展出来的三角茶书桌,用泾渭分明的桃木和黑色间隔出两人休闲空间。偶有空闲的时候,周乔生喜欢看书,她喜欢捧着茶杯发呆,侧对而坐,视线偶尔落在对方脸上,清澈又茫然。杂志里说相处久了的夫妻会有陌生感,许是如此。

那日女编辑一边叫人拍照,一边发出由衷艳羡,“周太,你真是好福气啊。”

周太笑笑,是,谁说不是呢,衣帽间里挂满当季美服,冰箱里全是进口优质食材,黑色椭圆形浴缸顶吊着整片镜灯,愿意欣赏身体或者沉浸闪烁星空都可以。这简直是所有女人梦想的家,没有公婆来烦扰,没有孩子吵闹,只有一个品味身材都绝佳的丈夫,文质彬彬收入可观。

“打算什么时候生小孩?”女编辑未能免俗。

她笑而不答,给大家煮咖啡,然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调整伴手礼袋的内容,她弄错了人数和性别,摄影师带了一个女助手,所以要用丝巾替换剃须刀。

女编辑没有追问,沉浸在咖啡和蛋糕的双重享受中,不时发出满意的感叹。

“周太,你简直就是我的人生理想。”

她笑着送走他们,然后用一整个下午整理清洁,确保周乔生回来后家中没有任何陌生人的味道和指纹毛发。周乔生喜欢干净,或者可以说是洁癖。

此刻咖啡杯在料理台上留下水渍,缓慢蔓延,像被人撕裂的半朵花,挣扎出最后的盛放。她嘴角牵出一丝笑纹,放任自流,转身走到露台。风很大,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空气里充斥着潮湿和海水的咸腥。,露台是周乔生深恶痛绝的地方,他说了很多次要弄成玻璃阳光房,丝毫不会影响视线景致,还能保持整洁。她鲜少但坚定的抗拒,她想要保留这样一个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是的,新鲜空气,有自然堆积的污染和雾霾,有远方微尘和人间喧嚣,而不是周乔生推崇的新风系统吹出来的干净人造味。周乔生几乎忍无可忍,直到她请来风水大师,通过大师之口笃定露台敞开才能迎接财运。周乔生从没表示过他爱钱,但他同意保留露台。

现在她站在露台上抽烟,看着烟雾还没成形就被风吹散。她不疾不徐,轻轻吸慢慢吐,一根两根三根,一多半给了风。

这是她隐秘癖好,少女时候寂寞,靠香烟打发时光,且可以在烟雾中幻想自己也是行差踏错的一员,整日游走在街头,热烈颓败。大学时候戒掉,怕被人发现,怕有人指指点点。结婚后又捡起。烟味能让她放松,平静,不知道算不算心瘾。虽然每次都要等周乔生不在家的时候站在露台抽,抽完还要认真刷牙洗澡换衣服,确保不残留一丝味道。所以她在外面也不抽,怕来不及消痕灭迹。这是属于她自己的隐秘,因为独有,弥足珍贵。

她看着烟雾很快在风中消散,等到她好好的清洗浸泡,用精油和玫瑰花瓣遮掩重塑味道,她还是那个周乔生口中的“好女人”,一个可以陪同他出席必要宴请,在朋友面前增光炫耀的“完美妻子”。虽然这样的宴请现在已经很少了,正常,她已经三十五岁,完美的不年轻的妻子,如过季的首饰,不再值得佩戴。哦对,今天是她生日。一大早已经有空运的蓝色玫瑰送了来,周乔生在某网店下了单,每年都可以先送货再付款,所以他从不会忘记。网站也贴心的附上了卡片,“爱你。永远。”应该是用电脑扫描了周乔生的笔迹,然后每年描红。玫瑰是漂亮的,字惹人哂笑。

爱?永远?

不过她该知足,她想等到晚上她发了朋友圈后,李太王太孙太会在第一时间点赞评论,她们会说还是周乔生懂规矩。

她凭什么不知足呢?

3、

我和小鱼走上滨海花园被雨水冲刷了一夜的石板路,被凶杀案占据的脑海中忍不住腾出一角来感慨优质小区的装置设计,触目所及,绿植铺叠,白色灰顶楼宇错落,借着远山墨绿又淡然的景色,有些误入江南的错觉。

“这里贵吗?”我问。

小鱼想了想,点点头,“应该很少本地人。”

小鱼是濂城老户,爷爷于三省曾任濂城小学校长,没见过的太爷爷于一行当年是濂城第一个东渡日本的留学生,归国后建立了濂城第一所中学,几代人给小鱼存续下来眼界和审美,也留给小鱼一个人人尊敬的成长空间——濂城很多人都是爷爷的学生,很多人是太爷爷学生的子孙,他们对小鱼热情友善,笑脸相迎。小鱼也便和善宽厚,活成了一缕不见阴云的阳光。

小鱼看着眼前风景,又由衷叹一声,“不过大家都很开心,希望以后有机会住进这样的小区里。”这是赞美,是陈述事实,绝无半点嫉妒。

我笑笑,小鱼有一双好看的细长眼,二十八岁,按照社会标准,妥妥成年人,可他总是给我一种天真未泯的感觉。在他看来,世上哪有坏人,就算做了坏事,也一定是有过不去的苦衷。

“如果是天生的坏人,哪里还用改造?”这是小鱼秉持的真理,也可能是家庭教育的结果,可能他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而是人之初性本善。

很多人无法反驳。也有人,比如我可以反驳,只是不忍心毁了小鱼干净的世界观。做警察,天生的坏人还见得少吗?有些人生来缺少同情心,幼年时候以摧毁虐待洋娃娃乃至小动物为乐,入了学开始无理由霸凌同学,到了社会上成为隐患,不定时炸弹,他们天生拥有毁灭的力量,但会混迹在人群中,也许会混迹一辈子,他们并没有变好,只是善于伪装。也许小鱼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也许他把伪装当成了真相。

转过飞檐回廊白瓦红墙的业主俱乐部,小鱼忍不住说,“要是有朝一日我能让爷爷奶奶也搬进来就好了。他们一定很开心。”

我也没忍住,“开心不开心跟住在哪里没关系。贵地照样出贱人。信不信,这儿的业主罹患抑郁症的比例肯定高过你现在住的老街。”

小鱼愣了一下,脚步停顿,醒过神,我已经走出几米外。我能感觉到小鱼在身后无奈苦笑,他笑的时候会皱鼻子,苦笑的时候眼角会有淡淡皱纹。

我承认我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这是分局同事的共识。好好一个女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女人味。平心论,我不难看,甚至高出一般水平,只是嘴巴太过刻薄,不管是对钟局对刘队还是其他人,话都跟子弹一样,只管射中目标,从不拐弯也不会避开要害。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女人,对,不管有没有女人味,我也是个女人,所以他们选择了包容。我最不喜欢的包容。我不需要照顾,我不止一次表态。而刘队不止一次向钟局提出申请把我调离刑警队,他的理由是,不方便。没等钟局驳回,我先炸了窝,言语中直接上升到歧视妇女制造性别对立的高度。我言之凿凿,气焰嚣张,刘队只能继续让我留下,然后在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安排安全简单干净的任务。

刘队是个谨慎人,哪怕平安祥和如濂城,多年无恶性案件发生,也从不掉以轻心,就算是夜里出动寻找某位官眷走失的宠物狗,我都会是在办公室值守电话的那个。所以今儿我和小鱼来通知受害者家属,算是合理又例外——我本该留下整理信息敲打文件的,怎奈雨后山路被冲垮了几段,现场搜索维护需要大量人手,刘队才勉强把手指落在我头上。就算如此,出发前刘队还叮嘱了小鱼,务必小心。

话是对小鱼说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简直气闷,气到讪笑。站在旁边的人都能察觉到的那种气闷和笑容里的不满。所以小鱼也把我刚刚话里的刺当成气闷的余音。我大步前行,小鱼紧了几步,追上来,抢在前面按下了门禁。如果门里有潜在危险,小鱼确保可以用身体挡住。我白了他一眼。

很快,我见到了周太。

4、

周太煮了新咖啡,虽然我说不必麻烦,谢谢,太客气了。她坚持,这是待客之道,虽然现在她还不知道我们的来意。她动作轻巧,有条不紊,若从心理学上来说,应该表示坦荡和清白。

“芝士蓝莓蛋糕可以吗?还是海盐贝果?”她站在双开门冰箱前,蛋糕是前一天从俱乐部里带回来的,放在冰鲜层,确保口味不流失。这是李太不外传的好手艺。不过孙太偷偷告诉王太,实际操作人是云朵甜品的吉米,那个染着灰头发一口闽南腔的男人。她无所谓,因为确实好吃。

红色彼岸花纹样的蛋糕盘带着温度从消毒柜取出来,白色陶瓷柄金属叉斜搭在盘边,再加上压着云朵暗纹的纸巾——这些都是她挑选的,让这个完美的大平层没半点瑕疵。

我看着她轻轻转身,细柔微笑,把刚刚好的咖啡和蛋糕摆上餐台,她甚至不愿意先送上咖啡,怕影响了客人的口感体验?可不论如何,这一刻我和小鱼都确信她并不知道丈夫死去的消息。我有些怅然,为什么?

“抱歉今天我还没有去买水果,网上定的总不够新鲜。”她为自己的失误致歉,笑容有孩子气,让人恍惚她的年龄,“两位有什么事?”她像是才想起来警察不会随意登门。

小鱼看看我,我们之前没有商量由谁开口,所以他觉得应该是他,他深吸一口气。可惜被我抢了先。

“很抱歉来通知你……您……周乔生,您先生……死了。”我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很香,超过我之前在店里喝的所有。当然我去的店也多是连锁店,甚至便利店。我知道在某些高档店中,一杯咖啡的价格几乎是某些人一个月的薪资。也许这杯也很贵,我非常不合时宜的冒出不相干的念头来。

我感觉到小鱼的愕然,同事一年,他应该第一次听见我用这样近乎温柔的语调说话。我不在乎。我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她很……安静,嘴角轻微抽搐显示内心也有波澜。我们都很安静,能听见轻微电流声和窗外些许风声,甚至某些被小心隐藏的碎裂声。

“他平时有没有和人结怨?”我问,尽量回避生硬和残忍,怕给她更多伤心。她不应该承受这些。

“是我。”她抬起头,脸色苍白,语调轻柔,眼眸中有淡淡水色,“是我。我恨他。”

我继续看着她,看到她眼中慢慢蓄上泪水。

屋里充斥三个人的呼吸,小鱼转开头,窗外有一朵厚重的阴云。可能要下雨了,最近总是很多雨,家里的小院不知道会不会被淹,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赶紧回去看看。我说,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后来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想我不是一个容易被骗的人,但我不得不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女人味最让人安心的女人。起码那会儿我这么认为。

5、

“姓名?”

“颜欢。”

“年龄?”

“三十五岁。”

“职业?”

“家庭主妇。”

“为什么说是你杀了周乔生?”

“是我……”

审讯室外刘图强脸色黑了又黑,这一天太过波折,疲惫从心里滋长,被皮囊遮掩。他一早带队出了现场,因为一夜雨水冲刷,现场并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痕迹,报案的小情侣兴奋又惊慌,只是看见,但说了很多漫无边际的猜测。后来知道两人都是刑侦片重度爱好者,为没能考取警校苦恼,不过准备在考编时候再拼一把。刘图强没了耐心,现在他只确定了受害人身份,而钟局的命令是要在一周内找到凶手。所以当我在电话里说有了一个嫌疑人时,他松了一口气。

什么叫“我只跟她谈。”刘图强咬紧牙,她低头沉默。这是对抗,他当然有办法让她开口,但为了大局,他强压下火气。我进了审讯室,因为她只跟我说。

我不觉得我的问话有什么不妥,但隔着玻璃我也能感受到刘图强澎湃的怒火。

“胡闹。”玻璃那头的刘图强忍无可忍,“警校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小鱼只能赔笑,替人受过有时候比自己被批评还难受。他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些帮人开脱的意图。

“你要想清楚。”我好像不知道玻璃窗外有人在监督,我当然知道,只是不在乎。现在我眼里只有一个碎裂的女人,因为丈夫死去而失去了心智。“如果你做伪证,误导调查,一样要接受法律制裁。”

“你说你杀了人,时间,动机,作案工具,你能说出他的致命伤吗?”我盯着她,看她一点点失去魂魄。

她愣了,似乎没想过这么多,眼神里一半空白一半无奈,就是没有胆怯和后悔。

“颜欢!我再问你一次,你最好想清楚了回答,你说你杀了人,时间,地点,凶器……”

她低下头,又马上抬起,她转头看着玻璃,知道现在有人在观察她,她不合时宜的微笑了一下,因为见到人是要微笑的,这是她的修养和体面。是从小被父母耳提面命的结果,要微笑,但不要太过热情,要友善,但不要太过主动,要隐忍,但不要被人占了便宜。原来她是被这样矛盾和纠结打造出来的一个人。

“是我。”

她声音很小,语气也不坚定,她因为谎言而心慌,我甚至在她声音里听到了歉意。然后便是沉默,她紧抿着嘴唇,唇色渐白。她有苦衷,她绝望。她想偿命,因为现在死亡对她来说是更容易的选择。

我看着这个漂亮温婉的女人,一个甚至比电影里生凹出的风情万种还要有女人味的女人,真实又虚无,固执又破碎。她到底藏了什么隐秘?

门开了,小鱼跟在刘图强身后一脸慌张,他看着我,没有抱怨只有焦虑。刘图强碍于身份,保持着应有的平静。

“你先出去。”刘图强直视颜欢,命令下达给我。

我不动,小鱼走过来,动手整理桌上只有一行字的审讯记录。

“走啊。”小鱼轻轻拉了我的胳膊,“走。”

我们是警察,要服从命令,要遵守纪律。再多不满也不能当着嫌疑人的面展露出来。

我站起时候碰到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尖锐声音。刘图强当没听到,小鱼微微蹙眉。

“我只跟她说。”

在我走到门口时,她又开口,眼神死死咬着我。我看着她,她到底隐瞒了什么?

刘图强用更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声音再次强调,“颜欢,现在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想清楚你是谁,做过什么,看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转过头,脸上闪过几分茫然,嘴角抿起,目光清澈,她说道做到,一言不发。

刘图强有耐心,沉默是抵抗,抵抗需要力气,很多人都会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他还有时间。

两个小时后,从市局赶来的法医和留在现场做进一步细查的同志相继发来初步报告——周乔生的死亡时间是昨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致死原因是锐物刺破肝脏,在距离尸体发现位置的一公里外,也就是娘娘庙后发现了一把德国双立人刀,刀柄上有两个人的指纹,经过对比,其中一枚指纹属于颜欢。刘图强让小鱼带队搜查颜欢家,很快传回消息,厨房刀具架上确实少了一把刀。

“你还有什么话说?”刘图强知道玻璃窗外我能听见他每一个字。

“我早就说过,是我杀了他。”她知道玻璃窗外我能听见她每一个字。

“为什么要冒雨上山?”

“他不喜欢家里被弄脏。”她轻轻叹气,“警察先生,我会被判死刑吗?”

“如何量刑是法院的事儿,也要看你的认罪态度,”刘图强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意图。

玻璃窗另一边,我压抑着想要跑进去的冲动。单凭一把刀,单凭指纹,没办法认定她就是凶手。如果真是她,为什么不跑,为什么要等在家里,还有闲情逸致煮咖啡等警察上门?

“为什么杀人?据我所知你们夫妻关系不错。”

“我们结婚十三年。”她坦然的看着刘图强,“您也有妻子吧,应该结婚也很久了。二十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有没有过想要杀死她的念头,哪怕只是一次,一瞬间?”

“回答我的问题。”刘图强拍了桌子,给与适度震慑。

“他死了,我很高兴。我去庙里求过,让他死了吧。我夜里睡不着会想,他怎么还不死?他出差,有时候不接电话不回微信,我想也许是死了,真好。”颜欢隔着玻璃窗和我四目相对,“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也许是。他那么好,出色,优秀,彬彬有礼,有能力,有修养,有品味。可他能一整个月不和我说一个字。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他眼里根本看不见我。我还不如空气。他需要呼吸,但他不需要我。我说我们离婚吧。他瞟了我一眼,他冷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笑容,他从没开口骂过我,因为在他看来,我不配。我连让他开口羞辱的资格都没有。”

“刀上还有另一个人的指纹。”刘图强掌控着节奏,在嫌疑人最脆弱的时候提出最关键问题。“你的帮手是谁?”

她不再开口,还是挺直了背坐着,却给人一种已经失去所有力气虚脱了的感觉,身体是空的,灵魂已经飘走,她不在乎了。而我连送她到看守所的机会都没争取到。

我回到办公桌前,满屋子烟味,刑警们个个烟不离手,完全无视墙上挂着的禁止吸烟的规定。而我们本应该是最遵守规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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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罪之阳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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