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赵彦之2025-07-03 14:3411,934

1、

我几乎每夜都做梦,梦里多是有人追赶,我气喘吁吁惊慌失措,然后在悬崖边惊醒,或是落入河中,跋涉许久上不了岸,醒来后浑身被汗水湿透。还有几次是遭遇了猛兽,鲜血淋漓,好在不疼,只是惊恐。我不信什么周公解梦,比如水是财,血是吉兆,只知道总会很累,完全达不到休息的作用。我为此恼火。生自己的气。

说来这从是少女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惯,我也曾和父母吐露过,被呵斥“胡思乱想”,解决办法是多加五十个仰卧起坐,五公里夜跑。他们笃定很多“病”是闲和安逸导致的,治疗办法就是疲惫。累到沉睡,无梦惊扰。

父母和家中大部分走得近的亲友都在公检法系统工作,从小我被灌输的是唯物主义,设定了将来一定要成为警察的人生道路。所以就算是生理期,我还是要雷打不动的跑步仰卧起坐引体向上。我曾抱怨,为什么班上女生都可以逃过体育课,偏我要加量?母亲严肃的抬起我的下巴,一字一句,试图把这句话刻在我脑海里。

“你想成为那些懦弱的女人?记住,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要想成功,先要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你不会求饶,不会低头,不会自哀自怨,更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自怜。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我点头。

我眼中的母亲此刻变成严厉又陌生的人,眉眼都在,却遥远的仿佛第一次见。一个被陌生人吞噬的母亲,替代了母亲。我恍惚中觉得如果我不遵从执行这句话,母亲再也不会出现。我不想母亲就此消失。我再没有表现出过女生的懦弱,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也遮掩了很多女孩特有的情绪。我不会在看到烟花时候欢呼,也不会因为某只情歌落泪,有时候被人好意劝,不用太过要强,要学会享受一点做女孩的福利,说这话的人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习惯在老师写板书时补粉和口红,成绩惨不忍睹,全靠她那个做生意的爸爸给学校捐资才留下来,并且成为我的帮扶对象。我说一起跑步?她嗤笑。她看到我狂跑后去换卫生巾,惊愕的瞪大眼睛。

“你是疯了吗?”她大惊小怪,吸引了很多目光。

她后来解释说她是好心。我当成是鄙夷轻视,我决心哪怕咬碎了牙,也不会让任何人小瞧。我做到了母亲要求的样子,渐渐忘记了原本我只是希望那个让人惊悚的陌生人不会再把母亲带走。

十八岁,我考上警校。二十二岁岁,我成为警察。我带着那些梦境在疲惫中长大,和男人竞争,不,和人竞争,人本位,不分性别,不管是职场还是生活。我把这种思维种在心里,接受,习惯,当做是正常。二十五岁,父母开始过问我的婚姻。

那天是某个节日,家中亲友团聚,而我是被审判的对象。

“一个女人总要结婚。”母亲再次出现我记忆中的严肃表情,其实母亲一贯严肃,但在涉及到有关我重大的人生决定时,严肃中加了不可忤逆的威严,我感觉到陌生。因为她此刻不像人,像,神?代替神祗,造物主?或者什么更高的存在,深不可测,让人胆寒。

“不管事业做到什么程度,没有婚姻,你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母亲铿锵有力的总结。

我感觉到下巴有些疼,但分明没人碰我。所有人都在点头,随声附和,女性长辈开始在脑海中寻找可能合适的结婚对象,当然一定是同系统的,这样才能互相理解,以后有共同语言,生活稳定。我沉默,我理解他们说的所有,只是我无法在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的时候去结婚。

对,她们在说结婚,从头到尾没有谈及恋爱和爱的问题。她们认为结婚和工作一样是人生既定程序,要按部就班,选择正确,才能相对轻松的活下去。不能说她们错,她们拥有经验,还很幸运都视自己为成功样本。

而我,我不用照镜子也清楚知道自己的样子,短发,风吹日晒后粗糙的皮肤,天长日久锻炼而成的肌肉,视线永远平直,努力看穿人心,而不是拨弄人心。在我所有关于生活的计划中——他们明确说过,生活不需要梦想,需要的是计划——做一个好警察占据了全部,如果非要说还有其他,可能就是尽量让父母满意,让领导满意。从来,起码到目前为止,结婚和男人都没出现在计划中。我难免会想到身边的男人,同学,同事,每个人的脸交替出现,我和他们曾经有过肉体接触,训练,互助,工作,甚至只穿着运动内衣在一处拼肌肉,彼时和此时一样心中毫无波澜。他们是人。不是男人。我无法想象和他们……

女性长辈中有几个提到了人选,想来是有备而来。她们开始讨论比较每个人的优势和长处,不带私心的希望给我最好的选择。学历都是本科以上,容貌都经过入职面试,算不上俊朗但绝对端正,身体健康,家世清白,父母不是警察就是法官,还有一个在省检察院任职。她们说你要观察他们的性格,忠厚,顾家,有事业心,但不能有野心。她们认为我作为一个只有中人之姿还太过硬朗的女孩在婚姻市场上要务实,不能被眼下社会上的歪风邪气带跑。她们几乎痛心疾首的举出了若干为了钱财地位去结婚的女性的不幸遭遇,怎么会如此败坏?还不是因为女人的自甘堕落?

我沉默。

她们谈到婚后要生育两个孩子,符合国家政策,最好是两个男孩,当然她们没有任何重男轻女的观念,只是家族中和我同辈的表姐堂姐已经生下了女孩。她们出于平衡的角度考量,并且认为男孩更适合将来在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工作。看,她们连孩子的工作都一并想好了。是不是若干年后,我的孩子也要坐在这儿,也是一群长辈来给他推荐生活伴侣,一样的身体健康家世清白容貌端正。我感觉到一阵恶心,眼角余光看见母亲严厉的视线,强忍下去。

我继续沉默。

男性长辈此时跟着父亲一起到了书房,他们会一边喝茶一边交换对时事的意见,国外战争选举国内经济和指示,他们有时发出笑声,有时会争执,等到酒店送来晚餐,母亲和女性长辈安排好餐位,倒上一点酒,他们分宾主坐好,在第一时间举杯言和。

我坐在她们面前,只能沉默。这个家唯一的好处是没人管你是不是面带微笑。他们更喜欢“平静”,“控制情绪”,这是自控力的表现。

“你必须要做情绪的主人,不能让情绪主导你。”母亲曾经这样说。当然我接受后认为母亲说的对。

我被告知要仔细考虑最后确定的三个人选,每个都有可能成为最适合的丈夫。我看向母亲,母亲还是那个陌生人,“阿姨和婶婶都是过来人,她们和我一样,我们都清楚女人要好好工作,更要好好照顾家庭。这是你的使命和责任。记住了吗?”我点点头,我希望这段谈话快点结束,母亲快点回来,把那个陌生人赶走。哪怕只是暂时回来。在所有梦魇中,我最怕被陌生人追逐。

我开始相亲,在咖啡店、书店和公园里见到三个男人。谈不上不好,只是没有感觉。唯一能够让我想起心里暗笑的是,三个人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黑色西裤搭深灰色夹克,一样的平头,一样会直视人,这是职业使然,要到反应过来对方不是嫌疑人而是相亲对象才把目光调转开,显出没有经验的青涩。

我和他们也一样啊。

没有话题。因为基本情况都已经了解,具体到哪年出生在哪里毕业,此刻在单位做什么职务,上司和上司的上司都是谁。家中几套房,分别位于哪个位置,父母何时退休,是否打算到外地养老。剩下能谈的便是兴趣爱好,我和他们一样,呵呵,没有,除了工作,日常就是看看书。三个人都说喜欢福尔摩斯,并且猜测我爱阿加莎。不,我其实最爱琼瑶。他们发出同样的惊讶,一个说真的?一个说你很幽默。一个说其实还是要看些有营养的东西。

他们说偶尔上网,不是为了休闲,是为了能够准确接触到年轻人的脉搏和时代律动。我说,真好。

他们说你看电影吗?

我说,很少,你喜欢吗?

他们说,还好。

旅游?没有时间。打算考研,目前还没有计划。你呢?没想好……

女人也要有进取心。其中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说。

还能聊些什么?总不好违反纪律问办案,虽然这可能是他们唯一能够感兴趣并可以侃侃而谈的话题。而我,我不想再说任何一个字。

有了开始便不会轻易结束。三个不行还有三个。长辈们多年累积的人脉此刻发挥了作用,她们甚至有了松动,将范围扩大到教师、医生、工商税务发改委等等职能部门。直到我终于同意与其中一个进行第二次见面。谓之约会。

他在体育学院做团委工作,没有浮于表面的缺点,甚至称得上英俊,特别是一身肌肉线条,明显好过我那些只图力量的同事。我们去了一次游乐场,我看到他为了让我乘坐过山车体验感更好,不惜买了高价免排队的票。但是我不喜欢过山车,更不喜欢违反规则。

也许我只是不喜欢他。

在第三次约会时,他问我是否介意婚后和父母一起住,如果介意的话,他父母可以搬出去,在小区内租一套小房子,这样能照顾他们生活也不会过多打扰。他热切的等待我的回应,也许还期待着感恩和感激。我一边看着火锅沸腾,一边感觉毛骨悚然。他有些失望,因为我看起来不应该是个物质的女人。并且,我哪里有什么资格去谈物质?我甚至不够女人,更谈不上美丽。我在过山车上欠奉尖叫和因胆小而生的娇嗔。他能和我继续见面,是因为需要找一个有稳定工作并且家世清白女人结婚,于是内心也充满委屈。

分手是我主动提出的,应该也不算分手,因为并没牵手。只是表示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我将决定通知了他和家人,毕竟对方没有任何错误,所以是性格不合。父母似乎不惊讶,只是失望,他们同样的目光里写满了对我的不解,我也无法解释,转身回到房间拿起哑铃。我听见父亲咳嗽,母亲进了厨房,他们制造出声音,让我心神难安。我错了吗?我不知道。我出去跑步,风很热,人们在江边散步,嬉闹,星城没有宁静的夜晚。

好在系统内即将展开一次大规模人事调动,我主动申请从星城市局调往濂城区分局做刑警。领导以为是我父母的意见,父母以为是领导的安排,等到两方见面揭穿真相,木已成舟。好在只需要两小时高铁车程。好在父母乃至亲友的触角还没伸到濂城。这是他们和我聊以自慰的点。离开前我请团委干部吃饭,因为吃火锅时他拒绝AA。我一边点大份和牛一边说祝你将来能找到何意的妻子。他一边大口吃肉,一边说祝你事业顺利。我们在店门口握手告别。估计此后余生很难再相逢。

2、

本以为换一个环境可以安眠。可梦魇如影随形。我问过做来濂城开心理咨询讲座的朋友,对,就是曾经那个上课补粉的女生,她在高中毕业后去了国外留学,专修心理学,后来嫁给一个当地商人,没多久离婚,回国创业。

多年不见,她依旧漂亮,还是会在落座后第一时间拿出镜子看自己。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是一点都不打扮?”我笑,点了一壶茶,我记得她在朋友圈说国内的咖啡都是刷锅水,所以回来之后只喝茶。其实我在见到她后就已经对能得到有效帮助不报希望,但还是简单陈述了症状。她一边眨着种了睫毛的大眼睛一边说,压力过大,休息不好,精神紧张或是有衰弱的嫌疑,她建议我进行更正规的诊断才好治疗,最好是去她在星城开的工作室,她会给我安排全套检查。我理解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医生。一壶茶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她说,我们一会儿去吃什么?听说这家不错,要不要去试试。

那是一家在海边别墅区以奢华著名的西餐厅,她点了红酒牛排,然后问要不要再分享一份焗蜗牛。当然可以。我又加了一份龙虾。我不喜欢欠人情,虽然这餐之后我要吃很久食堂。她用了一个小时拍照修图,食物,风景,自己,用心选择配图文字,“空白多一点,生活亮一点。”中间不忘招呼我,“吃呀,别客气。”

我拒绝了合影,经过提醒后才点赞。我们之后很少联络。最近一段时间朋友圈里见她在卖课,主要针对女性心理健康,好像只要缴纳199元就能解决生命中所有问题,包括不限于夫妻感情、亲子关系、职场挫折。想起吃过饭之后她好心提醒我,“还是调回去吧,大城市遇见好男人的机会多。你呀,好好谈一场恋爱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我在听完这句话后放弃了送她到高铁站的念头。我看着朋友圈哑然失笑,然后默默屏蔽。没几天收到微信,她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介绍来听课,如果转化为学员可以给我分红。她说你做警察,认识的人多,很多罪犯和家属都需要心理疏导,算做好事。我挂断电话之后拉黑了她。也许我们从来都不算朋友。

我继续和梦魇纠缠,开始接纳,对梦里重复出现的怪兽有了亲切感。我不得不承认我会感觉到寂寞,我不得不承认某些夜晚我会陷入难以启齿的冲动漩涡。我恨自己在梦境中的放荡,在这些梦里,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为此感觉到痛苦和羞愧。我醒来后冲凉水澡,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现在我最烦恼的是在办公室,在刘图强手下被“照顾”到几近窒息。

“女人不应该做刑警。”某次我外出拿邮件,回到门口听见里面刘图强的声音。“无事当然好,真出了问题,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冲到前面去。”

刘图强确实说到做到,我来濂城已经两年多,基本算无所建树。

“我们做警察的职责是什么?保证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这才说明大家工作到位。”钟局在我提出要接受更多职责时这样说,每个字都正确无比,我只能接受。如同接受是我自己要求调来,现在的局面也是我一力造成。不是没有后悔,只是明白后悔无用。在梦魇惊醒时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站在阳台上吹着海风想总会有机会的,人生唯一美妙就在于会有变数。虽然我不知道前路如何,但我坚信我不会白来濂城一次,这里一定有我要的东西,那种可以挑破压抑烦闷日常的东西,那种我缺失了的东西。

在见到颜欢的瞬间,我好像被击中了,被那些我一直在逃避的在寻找的在恐惧的也在暗中期待的东西。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是的,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的父母不是他们,我会成为什么样子?我终于知道了答案,我从不愿承认的答案就站在料理台前,充满女性柔美,坦然自若。

所以我无论如何不会放手这件案子,哪怕她已经认罪,哪怕包括刘图强在内所有人都认为她就是主谋,我第一次认定了直觉而非证据,我要追究到底。

3、

当然我之前和颜欢素无瓜葛。或者说我和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素无瓜葛。曾经的我多少有些鄙夷,也可能是因为不愿承认的羡慕妒忌转化为鄙夷。但我更愿意当做是自力更生鄙夷寄生虫,毕竟她们美丽优雅富足拥有让人艳羡的家庭和精致的生活。当然她们应该也存在痛苦,那种摇晃着红酒杯对着夕阳落日海滩想到生命中总有些遗憾的痛苦,或者是因为丈夫不够专一,而自己则必须保持纯良表象的痛苦。也不排除有因为和某人产生某种情感纠葛,但因为身份不得不放弃的痛苦。总之是脱离了生活基本需要的痛苦——她们从来不会因为钱痛苦,不会因为每天打三份短工没有时间睡觉并让孩子抱怨缺少陪伴和玩具痛苦,她们不会因为要照顾家中患病的双亲双手成天浸泡在消毒水洗衣液中皲裂痛苦。在我之前的工作经验中,见多了来自陋巷小屋里拼命努力的女人,我对她们充满同情,对她们的痛苦感同身受,也就对颜欢们敬而远之。

简单来说,我主观认定颜欢们的痛苦更多无病呻吟和作的成分,且上升不到刑事案件的层面。起码在濂城,杀夫和婚内诈骗从没发生过。就算颜欢们在婚内进行了比如谎言欺骗出轨等等行为,也都被仔细的掩盖了。不得不承认,住在老宅小巷旧屋的人,虽然痛苦但更坦诚,因为好像没什么更多的值得别人惦记。而颜欢们总是小心翼翼,她们一边享受着艳羡,一边警惕生怕人来陷害。她们要守护得来不易的一切,精美的家具触目精致的器物,美服首饰和高级护肤品,是她们用青春演技和无数的美容针才换来的。我无意批判,毕竟追求不同,有得有失,求仁得仁,好吧,我也虚伪了,很难做到。

改观来自第一次和颜欢面对面,颜欢把咖啡递过来的样子,让接收方明确知道,不管自己是谁,国王或者乞丐,对颜欢来说都一样。而颜欢的同类们则总会一边掩藏区别心一边在眉梢眼角流露出高人一等的倨傲。我看着颜欢,看着周围精心打理过的家,颜欢说,“抱歉,有些乱。他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所以都是我来整理。我,有些懒。”说完小小吐了一下舌头,带出孩子气的调皮。

可能换成别人,这种言语就是变相的吹嘘,可于颜欢而言,谁都能听出她的诚恳,像没有得到满分怕被家长责怪的孩子,一点点胆怯,因为知道最大责罚不过是少一枚糖果。我替她庆幸,这是一个活在爱中的女人,这样的人充满面对生活变化的底气,就算有挫折,也不会有过分的伤感。后来我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小鱼,得到的是不置可否的客气笑容和耸肩。

“这样热爱生活的人,怎么会杀了自己丈夫?”我越来越深信自己的直觉,希望得到共鸣。

“我请你吃米线糊。我私人珍藏馆子,一般人都找不到。”小鱼还在笑,带着些歉意。他更愿意相信刘图强和证据,又不情愿真的惹恼我。

米线糊店藏在濂城不靠山不面海的旧区深处,巷子拐进去三米才能看见小小招牌,店面也小,只有三张桌,桌后便是明厨,正是下午时间,没客人。老板是个利落的中年女人,素颜,大嘴大眼,笑声爽朗,“叫我大丽姐就好。他们都这么叫。两碗米线糊,小鱼要加辣。美女,你呢?”

我点点头,“多点辣。”

大丽姐笑,“怪不得你能做警察,够爽利。”

我眼看着小鱼明目张胆走进厨房偷了一块熏鱼,然后在大丽姐的笑骂声中递给我。

“快吃。大丽姐每次都不肯多做些,再晚点连这块都没有。”小鱼偷感十足的说。

熏鱼好吃。米线糊很香。让我在空荡荡又丧气的时候体会到了温暖富足。

我埋头吃,小鱼轻轻叹气。

“她承认了。刀上还有指纹。刘队认为就算不是她动的手,也一定是教唆了谁。现在也有动机,你听见她说了,她不止一次想要杀了周乔生。”他声音很低,这是不能被外人听见秘密。

好心情荡然无存。我放下筷子,目光直直看过去,像看每一个嫌疑人,“我也想过杀人,小时候想杀同学,就因为他偷了我的铅笔盒。后来想杀了我爸,因为他不许我留头发,还说我的朋友是女流氓。现在我想杀了你,因为你毁了我的胃口,还让我觉得我周围都是傻X。这叫动机?”

小鱼苦笑,长了一张笑脸,苦笑起来也是无奈多过苦涩,甚至有些喜感。让人没办法真对着他生气。

“这不一样。”他努力措辞,尽量平和,他还好心的帮我拿了纸巾。要不是我眼神太过凌厉,他有可能帮我擦去嘴角的一点油渍。

“所以我们要找到证据,。证明你们对。”我深吸一口气。

大丽姐从厨房走出来,我不想叫人听了细节或者笑话。

我喝光了碗里的面汤。

4、

在刘图强和其他刑警忙着找到另一枚指纹主人的时候,我终于得到允许和小鱼再次前往颜欢家寻找线索。同事们已经来过几次,取证,搜捡,把有价值的东西全部带走。小鱼不觉得再次登门会有任何收获,他甚至知道这是刘图强让我打发时间的办法,而他则是因为好脾气,至少是我在办公室还没有正面硬刚的唯一一个人所以被赋予了陪同之责。我不在乎,在原因和目标之间,我永远会选择目标。

不出所料,颜欢家中已经不复整洁,不知是谁粗心,客厅落地窗没有关紧,这两日的风和雨滴在大理石地面上流下不规则痕迹,书桌和料理台上铺了一层细灰,倒是很好的证明了并没有旁人登门。

小鱼站在客厅,尽量保持屋内原状,我努力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所有被打开的抽屉,所有已经被抖过的衣服,鞋柜里每一双鞋,橱柜里每一个碗碟,我仔仔细细,确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如果有细节可言的话。

小鱼心里叹息。同事们已经带走了刀具,提取了指纹和头发做DNA对比,甚至已经找到了当初购买刀具的店铺——颜欢确实是个合格的主妇,保留了所有发票。还能找到什么呢?对,还有他们看过的视频记录,因为电脑已经被带走了,挂在客厅的电视和书房里的投影还在,能不能从这里找到?他想到,没开口,因为知道说出口就是调侃是奚落。他不想。

我拿起了遥控器,全屋智能,壁炉亮了,地灯亮了,电视亮了,会员自动登录,几个常见的视频网站,排在观看记录前的是各种纪录片,地球,海洋生物,极地风光。这能说明什么?我站着,电视屏幕在晃动。

“有人来过。”我压抑不住兴奋。

小鱼愣了一下,他刚在心里和自己对话,一人分饰两角,带着情绪和表情,一时还不好回神。

“你说什么?”

“有人来过。”我笃定,目光灼灼,“一个喜欢看企鹅的人。”

小鱼盯着电视屏幕,线索真的存在,有人在颜欢被关押,周乔生死亡后进过这间屋子,他没碰其他东西,没有留下指纹和脚印,但他看了南极企鹅如何捕猎。那些摇摇晃晃的小家伙也有凶猛狡诈的一面。

剩下的话不用挑明,想也知道一个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应该和案件有莫大关系。说不定就是另一枚指纹的主人,说不定颜欢确实无辜。小鱼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天生不喜欢挑战权威,执行倒是一个能手。何况只是有人进来,和证明颜欢无辜,这中间并没有丝毫联系。

“要不要通知刘队?”小鱼说着,已经摸出了手机。让刘队知道疑点,然后尽力摸排是更好的办法。

“等一下,”我拦住,“我想我能找到他。”

喜欢企鹅的男人,能够潜入别人家看企鹅纪录片的男人,在任何城市都不会太多。濂城,只有一个。我让小鱼先回办公室,一个人找到公园深处防空洞,这还是几十年前遗留的工程,一直废弃,是流浪汉和胆大小孩的天堂。那个热爱企鹅的人应该在。我之前见过他,听见他对几个孩子大谈关于企鹅的一切,孩子们又兴奋又害怕,边听边用小石头扔他,他全不在意。

可惜不在。没关系,我在短暂失望后马上想到,所有流浪汉都在指纹库中,只要对比出来就好。

只是他和颜欢之间会有什么瓜葛?我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想,不远处海浪翻涌,白色浪花起起灭灭。

5、

我在梦境里看见了溺水的颜欢,我确定是濂湾栈桥下的海面,确定渐渐淹没在海水下的那张面孔上写着平静的绝望。我毫不犹豫跳了下去,在落水的瞬间想应该把手机留在岸上。我和她只有一线之隔。我和她总有一线之隔。我不想绝望,内心充满疼痛。

手机闹钟准时在五点五十分响起。我从梦里离开,这是指尖即将碰触到颜欢的瞬间,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但我不得不睁开眼,把颜欢留在梦中海底。我想,如果不出意外颜欢会在我的梦中溺水而亡。我看着天花板,感觉到一如既往的疲惫,而对抗办法也是常年如一日,晨跑。如果说我有什么要真心感激父母的,晨跑习惯算其中之一,可以写在第一条的之一。

跑步路线有三条,一条绕小区到街边公园,公园铺了一公里长的跑道,道边有老人撞树甩手舞剑。一条需要开车到山脚,绕滨海公路往山上缓坡直达娘娘庙。一条则是到海边,穿过富怡街,顺着海边也可到山脚下。周末时间充裕,我多选择后两条,平日只能将就在公园,跑上八公里或者更远,然后准时七点回到家,喝咖啡,烤吐司,有心情的话加一个煎蛋。

我通常第一个到办公室,拜濂城优质治安所赐,刑警们很少熬夜,早晨的办公室里也不会有恼人的烟味方便面味和男人身上难免出现的汗臭。我打开电脑,接收邮件,多是上级下达的无关紧要的精神指示,套话,日常,重要的轮不到我。我全部打印出来,放在刘图强的办公桌上。

半个小时后,刘图强和其他人陆续出现,我发现小鱼总是不早不晚——,不会早到让人觉得图表现,也不会晚到让人笑因为某种不好说的缘故赖了床。他会带来早餐,不多不少三份人,总有人因为来不及或者单纯厌倦家里的口味没吃早餐,每次好像也总有三个人伸手。小鱼是不吃的,明说是家里做多了,奶奶要他带来给大家尝尝。已成习惯。

我开始并不喜欢小鱼,虽然他是第一个在我调来时表示欢迎的人。

“有什么不懂的问我。想去逛逛也可以问我。想吃好的吃,问我。”

我愣了一下,点头说好。

小鱼绽放出一个堪称盛大的笑容,和其他人的冷淡冷漠形成对比。天知道,我习惯了别人的冷漠,对热情热切会产生一种警惕。何况一个过于快乐的刑警总让怀疑专业素养,我心中给小鱼打了低分。

我宁愿所有人都把不欢迎写在脸上,我接受,省去社交成本,专注工作就好。却没想到没有我所期待的工作,小鱼的善意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带着我巡街,认识朋友,熟悉街巷,甚至还带我回家吃了晚饭。小鱼的爷爷奶奶得体周道,脸上满是笑容,他们对一切都觉得满意,对我的生硬和局促也感觉到满意。他们甚至没说,“把这当家。”这种场面废话。我终于明白小鱼为什么总是一副开朗样子。

“好朋友?”

“好朋友。”

奶奶坚持小鱼要送我回家,路上小鱼只问了这一句,我也答了这一句。

幸好有小鱼。比如现在,刘图强安排我留守办公室,要小鱼去看守所送材料,然后风风火火带着其他人离开。我只用一个眼神,小鱼便叹口气,“曲盈盈,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要不麻烦你,辛苦你,跟我换一下?”我假装无奈点头,叹气声音比小鱼还大。其实办公室只剩我们两个,演戏只是因为有趣。

这是我第三次和颜欢见面。颜欢面色苍白,脸庞显而易见的小了一圈,最小号的号服挂在身上,能看出里面骨架的单薄。精神倒还好,也看不见伤痕。我想这应该算是不错的状况了。

还是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你知道我们一天只有两块卫生纸吗?”颜欢皱眉,手指伸直又弯曲,比划出手纸的长度,“这样,两块。”这是她最关心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不够用。我知道不应该,但是能不能跟领导申请一下?”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每天每人定量卫生纸是看守所的规矩,但实际上每个号房都有人会拥有成卷的卫生纸,那人叫头板,是号里最有影响力的人。她会给某些人多些卫生纸,作为奖励或者收买。显然颜欢不在此列。

“如果麻烦就算了。”颜欢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大家都一样,我也可以。”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李普?”我不想浪费宝贵时间,当然我会在离开前跟相熟的同行打招呼,给颜欢留下足够的卫生纸。这是我能为她做的事。立竿见影的事。

“李普……”颜欢眨了眨眼,眸子中还有光在闪,“我记得他。”

“记得?”

“他喜欢研究企鹅。一个流浪汉,总在公园长椅上睡觉,在K或者M洗漱,但是对企鹅痴迷。他说企鹅因为团结生存,还说它们排列出的矩阵是金融最应该学习的模式。”

好吧,没有杀戮和围剿,没有严寒和残酷。同样的画面,不同解读。我和她的不同。

“你们是朋友?”

“他没有朋友。他总是说企鹅,他们都说他是疯子。”颜欢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有些无奈和怅然,“其实还好了,有些人能过了难关,有些人被卡住。”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看看门外,门开着,有人经过,看进来。我不得不更加严肃。

“他是我的帮助对象。”颜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加入了一个志愿者小组。开始是朋友一起发起的,捐赠一些衣服食物,后来就散了。因为朋友太忙,没有专门人来管理。不过我想已经做了,就尽量做久一点。算是一个爱好。”

“多久?”

“一年多。”

“具体时间。”我几乎要恼火,这不是在聊天,颜欢好像还没有进入性命攸关的状况里。

“我记不得了。为什么问起他?这案子跟他没关系。是我做的。”颜欢识得眉高眼低,只是会错了意,竖起了防线。

防线总在最薄弱处。我追击,“我没说他和案子有关。”

颜欢脸上闪过慌乱。

“他为什么有你家的密码?”

沉默。

“就算你不开口,我一定也会调查清楚。刀上的另一个指纹是他的对不对?”

沉默。眼皮低垂,身子紧靠着椅背。身体是诚实的,她在紧张,胆怯,在想办法逃避。所有这一切都证明,我猜得没错。

“你想不想知道我会去哪里找他?”我在停顿片刻后继续开口。“公园,海边,山上。少有人,却有能遮风挡雨的屋顶,运气好的话总还能捡到食物,信徒供奉的,游客遗落的……”

“你为什么没告诉他们?”颜欢像忽然回了魂。

“你在保护他。是他对不对?”

继续沉默。

“周乔生死的很痛苦。法医检查出他是清醒的时候先被扎了几刀,处处都不是要害,是足够疼痛的地方,他身上还有几处骨折,不是因为打斗,而是别人生生掰断。没有人应该活着承受这种折磨,哪怕十恶不赦的坏人,混蛋。从他受伤到死去,应该间隔了不少于两个小时。他生命中最后两个小时。”

沉默。

直到看守所的警察来,颜欢站在门边转身,轻声开口,“真的是我,和别人没关系。我想让他死的难看一些。”

“你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种惩罚。或者你根本不知道他经历过这些。”

我是在猜测,从刚刚颜欢努力克制的颤抖面孔中猜。我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但起码有一半把握。

离开前我在颜欢的帐上留下两百块钱,供她购买卫生纸,卫生巾,香皂等等生活必需品。从记录上看颜欢并没有任何访客,已经得到消息的周乔生母亲朱雪莲不会来看望“杀死”儿子的贱女人。而颜欢的父母,她是有父母的,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们并没出现,只是说会找一个律师。律师在哪里?根据记录,律师也没来见过颜欢。她被人刻意遗忘冷落。换成旁人,这算是众叛亲离,甚至可以成为认证为确有罪行的表现。我心中涌起唏嘘。如果换成我,我的父母会出现吗?我忽然不确定。

6、

在我和颜欢面谈的同时,朱雪莲正在分局接待室内对小鱼大发雷霆,“为什么还不起诉那个贱货?为什么还要调查?就是她杀死了我儿子,她的丈夫!”

小鱼尽可能语气平和的解释,“证据不足”。

“证据?”朱雪莲有张过度整容后紧绷的脸,妆容精致艳丽,努力狰狞的时候略显诡异,“她自己都承认了,还要什么证据?难不成让我儿子活过来,让她当着你的面再杀一次?!你是警察吗?还是被那个骚货下了降头?我看你们就是存心包庇,蛇鼠一窝!我要告你们!”

小鱼挠头,他不想被投诉,但也缺少应对泼妇的能力,还是要怪濂城淳朴民风,加上祖上积累的好人望,从小到大没人这样对过他。哪怕是号称最难缠的悍妇五金店女老板宁姐,每次见了他,最多也只是板着脸说,“不要你个小孩子管!”

“我要见你们领导!”朱雪莲拍桌子,摔水杯。

小鱼站起身,“您稍等。”小鱼不承认自己是“逃走”,但在走廊里看见他的同事在食堂聊天说,他跑的样子活像屁股后面着了火。

7、

我没告诉旁人关于对李普的怀疑,因为这只是怀疑,出于直觉和不成线索的线索,没有任何证据。如小鱼而言,电视上的浏览记录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并且李普的指纹虽然在系统中,我拜托小鱼去做了技术比对时发下和刀柄上的指纹并不属于同一个人。

不属于同一个人。小鱼再三确定,暗自庆幸并没有冲动汇报给刘图强。

距离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了五天,关于另一枚指纹还是全无头绪,刘图强被钟余叫去问话,回来大发雷霆,所有人取消休假,全力以赴,务必在十天内找到另一个凶手。

是的,刘图强就是这么说的。“另一个凶手。”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认定颜欢是主谋?或者至少是凶手之一。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提出质疑。我想开口,被小鱼死死拉住衣襟。我死瞪着他,眼里冒火。

看吧,其实我也是欺软怕硬。但我不愿意承认。小鱼皱着鼻头苦笑。我还能如何?我是冲动,但不傻,我想在办公室活下来,有些事不能真的去做。

“必须找出真凶,还濂城一个清净。”刘图强说。

我沉默。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战友,是一个团队,哪怕各有意见,但目标一致。

找到真凶,不管用什么办法,不管是不是求同存异,哪怕孤军奋战。我这样想。虽然很是偏颇,但更有斗志。所以有时候人不需要冷静理性,不需要“深呼吸”,就当自己无依无靠,才好迸发出最大的能力。

所以,我最好先找到李普,这是我唯一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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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罪之阳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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