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赵彦之2025-07-03 14:2310,198

1、

李普算是濂城名人,包括老人孩子在内无人不知。因为他是疯子。他们只知道他是疯子,某天突然出现在濂城,穿着一身破旧的仿佛从八十年代穿越来的西装,袖口上挂着显眼的白色商标,戴着缺了一只镜片的眼镜。

他和蔼,对着孩子和宠物狗流浪猫都会露出微笑。他彬彬有礼,遇见老人拎着重物会伸手帮忙,遭遇拒绝后他抢先两步推开玻璃门,像不拿薪水的服务生。但人都怕他。可能是怕隐藏着的还没来得及但早晚会爆发的危险。

他没有工作,没有亲友,睡在公园长椅上,后来是防空洞,天气寒凉或者下雨台风天,有人在娘娘庙的屋檐下见过他。主持说夜里会让他到庙里休息,给他一碗斋饭,因为菩萨总会慈悲为怀。小和尚说他会帮着干活,打扫庭院,想要帮厨,但师父不许,怕玷污了食物。

就这样李普在濂城活了下来。就这样人们习惯了他的存在。他们有时候会猜测他的来历,经受过何等挫折困扰,甚至有人想他是不是逃犯,隐姓埋名,伺机而动。警察也找过他,当然他不是逃犯,系统中对比过,照片,指纹皆无果。

面对警察的询问,李普拿不出任何身份证明,而在他关于自身的阐述中包括名字籍贯曾经的工作经历都是虚构。也许只有部分虚构,但显然李普不是四十岁,不是星城人,没做过专门教授经济学的大学教授。

在星城所有大学里,之前和现在只有一个叫李普的人,女人,做后勤工作。女李普在电话中极为配合,她没有失踪的亲属,没有消失的男友,朋友圈也稳定干净,她担心同名会给自己信用造成影响,。在得到警察保证可能性很小接近于无后才松了一口气。警察无奈,不知道该把男李普送到何处,也想过精神病院,但经过医生仔细诊断评估后,认为李普可能有些焦虑抑郁症状,但绝达不到入院标准,这其中是否有对住院治疗费用的担忧,不得而知。反正最终决定放任自流。

要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李普曾经有过成功的人生,在四十岁之前几乎是一路顺遂,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名牌大学,海外交换生,回国后一头扎进金融圈,时运加上能力,他迅速成为行业瞩目的新星,得到足够让人艳羡的收入。在此期间,父母过世,留下遗言是希望他尽快成家,好好生活。

娶个貌美的妻子。他迅速从悲伤中整理好自己,确定了下一步目标。

他有大把选择,但不想趋近凡俗,他想要爱情,对,他对貌美妻子的唯一诉求是要“一见倾心”。他坚信凭他十拿九稳的看人眼光,能让他动心的绝非凡品,家世出身修养都是可以从外表看出的,所以不需人介绍,不用做背调,他在出差酒店的行政酒廊见到艾小南的瞬间便知道他找到了。

相处还是愉快的。艾小南行为得体,温柔可人,自称家境优渥,独女,所以不用全职工作,更多时间用来体验人生寻找方向。李普有过几次合理怀疑,比如艾小南说自己大学本科,但却连简单的英文对话都不掌握。比如艾小南有次酒后失言说自己曾经在医美中心做过化验员,因为拿不到销售提成,工资微薄,好处是可以享受院内的折扣优惠。

他心里一震,假装不在意问她都做过什么项目,因为确实有很多资本对医美感兴趣,他也想有所了解。艾小南被酒精朦胧的眸子瞬间亮了一下,然后说哪有,她最讨厌做整容的女人,不自信,何来美丽?说完她姿态妖娆的缩进他怀里,把所有可能的追问都消弭在一场耳鬓厮磨中。

不得不说,艾小南在床上还是会让人销魂的。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李普才知道他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男人,把贤者时间内的灵魂空白当成了爱和享受,放松了警惕,或者是不希望承认自己眼瞎。其实后来的破绽很明显,一次艾小南陪他出差,两人到了艾小南家乡附近,他提议用普通朋友的身份去拜访一下长辈。艾小南说家中正在装修,不方便招待客人,但是父母会请他们到外面就餐。

艾小南的父母看上去是一对颇有教养的知识分子,父亲曾经从事科研工作,用手中的专利创业,实现了经济自由,母亲一直在钻研学术,尤其擅长古文。一段午餐时间在愉快和谐中度过。餐费是李普结的,艾母表示了谢意,并说等到家里装修妥当,一定要李普登门做客。可在说家中地址时,艾父和艾母报出了截然不用的区名。艾小南有瞬间慌乱,李普心生疑窦。他看过新闻,会有人雇佣别人扮演父母进行诈骗。艾小南对此解释是刚搬了家,父母分别说出的是老家和新房的地址。李普想就算艾小南有时会有谎言,但不至于离谱荒唐到可以上社会新闻的地步。他许是多疑了。

还是考虑分手。因为发现艾小南开始有意无意把东西落在他家里,想要同居?他想想就荒唐,这是他的房子,她还没成为女主人,不应该把垃圾和卫生巾留下。更不应该在他喜欢的夜读时间里非要拉着他一起看没营养的偶像剧。没等他开口驱逐,艾小南拿出了验孕棒。

亲爱的,我怀孕了。

这是我们的孩子,是爱的结晶。

亲爱的,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他脑海中有一瞬间空白,但是他发现他想要一个孩子。或者他内心深处更想要一个家,填补父母过世后的空白。而从现实层面出发,他有足够能力做一个优秀父亲,给与孩子很好的物质生活和精神教养。只是艾小南否是合适的配偶和母亲?他犹豫了。

她做出了聪明举动,没再逼迫,而是同意搬到客房,这样方便他和她都得到休息。她需要休息,为了孩子的健康。她已经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或者她也会愿意和他一起不以夫妻之名共同抚养一个孩子。这种情况不少见,他们各自是父母,给孩子一个很好的环境,彼此也不会有责任和束缚。他带着侥幸想,逃避眼下无法解决的问题。彼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貌美看似无害的女人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有心机。

很快艾小南的肚子显了形,她委婉提出需要些经济支持,她说她并不缺钱,要的是他作为父亲的参与感,让腹中胎儿感觉到完整的爱。他当然愿意,每个月都给她一笔安胎费用,购买营养品,做产前维护。她不忘从中拿出一部分给他买礼物,但每次报价都会高出实际水平。他没拆穿,因为她需要的数字在他的预期范围内。

生育选了星城最好的外资医院,能够提供世界一流的医疗服务,还有堪称豪华的月子中心,他们一同去参观,都觉满意。直到这会儿,艾小南也没提出登记结婚,他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之意,于是在聘请月嫂的时候加倍挑剔,甚至说愿意花两倍薪水,也要业内最好的人选。

艾小南年轻身体好,营养充沛,一直保持适当运动,生产时候没有吃太多苦,甚至同时发动的产妇还没开到四指,她已经将儿子顺利生了下来。

儿子。艾小南用产后疲惫又神采飞扬的笑容对着他,起个名字吧,你不是想了很久?李普点点头,襁褓中的婴儿让他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体验,造物主,神。是的,他创造了这个生命,并为此深陷感动中。李俊然。他写下这三个字。艾小南点点头,这名字真好听,俊然你听见了吗?他看着艾小南温柔的笑容,消失的爱意再度出现。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他会心甘情愿和艾小南结婚,补偿她一个盛大的婚礼,拍她最喜欢的婚纱照。可在孩子还没满月时,他看见她扭曲崩溃的样子。她哭着对着电话叫嚷,“你们去死吧!”看见他站在门外,她脸上出现恐惧和心虚。

他不问,直觉让他知道风险存在,自保让他退缩。他希望她能够继续维持假象,继续用谎言欺骗,因为孩子太小。他不想让李俊然承担失去父亲或者母亲的危险。

可惜这一次他赌败了。艾小南抱着孩子跪在他面前,恳求他救救她的爹娘。是的,爹娘,一对普通的农村老夫妻,早年间到城市打工,见过繁华,从此心怀奢望,他们总是会参与到各种号称可以赚大钱的项目中,多是各种各样的传销,她试过劝阻和营救,后来干脆不理,因为国家自会出手。每次他们被警察从窝点中解救出来,不用很久便会再次入局。蠢是必然的,还有无法克制的贪心和欲望。他们说,“都是为了你。”她崩溃,宣布从此和他们断绝关系。当然是口头的,没有经过法律证明。不管在世俗还是在文件层面,她还是他们的女儿,独女,要承担他们所有好的坏的东西。

这次几乎和上几次没不同,只是他们通过“努力”,终于爬上了中级,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会“成功”,也意味着他们欺骗了很多人。诈骗。这是警察和律师共同的说法,当然可以争取和解和原谅,不过需要钱,很多钱。她无法用谎言得到的钱。

“如果他们坐牢,会影响到李俊然的未来,有一对诈骗犯的姥姥和姥爷,他会被人瞧不起。”

“求求你,帮我,帮帮我们。看在儿子份上。”

“你不能这么狠心,要是传出去,你的面子也不好看。”

艾小南第一次露出獠牙,他心生厌恶,她居然用孩子来威胁,他几乎想扭断她的脖子。当然他没有。

他出了钱。一百万。他从看守所带出了那对老夫妻,两张堆满卑微讨好笑容和掩不住眸子里狡诈目光的脸。他们叫他,我的儿。他几乎是逃回到车上,但也不得不等他们上了车,才能一起出发。

2、

一起。他还没意识到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和生命将和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他以为只要他们逃离了牢狱之灾,这件让人作呕的事就彻底结束。他错了。他们无处可去,而艾小南在他出差时候让他们住进了他的湖景大平层。因为他们说光凭艾小南一个人搞不定他,而他们的存在会让这段关系快速进入到可以共享富裕的状态。说白了,他们有办法让他同意结婚。哪怕没有酒席,哪怕没有宾客贺喜,哪怕她永远不会出现他外面的世界,社交圈,朋友圈,但是从法律层面上,她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妻。

“咱们才是一家人呀。”他们说服了艾小南。

他们用的手段简单卑劣但有效。一段他和艾小南同房的视频,当然是她主动,并且在他的汤里加了很多他们搞来的药。一段他抱着孩子的视频。他们声称如果他不答应去领结婚证,就去告他强奸。哪怕他不会坐牢,但孩子……哦,又是孩子。这成为他的枷锁。而他没有办法讨厌他的儿子,那么小,那么纯粹的笑容,奶音的嗯嗯啊啊,都让他心里柔软。他当然有办法反击,但是孩子,他必须要牺牲自己。他是父亲。

他成为她法律上的丈夫,在领证后他说他再也不会上她的床。她没有回答。她心里应该是有伤的。用这种手段得到婚姻,哪怕有足够丰厚的生活费,但也足够耻辱。他给她钱,让那对无耻的老人继续留下,他养活他们全部。但是他会用言语攻击,用鄙夷的目光刺痛他们,用冷笑和讥讽让他们如坐针毡。只要他们是人,虽然脸皮厚,但也不会无动于衷。

他们越是嘻嘻哈哈遮掩在乎,他越是知道他做对了。他用这种方式惩罚他们。他感觉到些许痛快,像报了仇。然后便觉得痛苦,惩罚别人和惩罚自己有时候是难以区分的。特别是看到他们享用他赚到的一切,并且因为承受了他的怒火更加心安理得的时候,他的痛苦让他接近崩溃。

他开始频繁出差,在外面和朋友聚会,尽量晚回甚至不回家。朋友有时候会带妻子出席,而他则带着不同女伴,他说她们都是朋友。她们都很好。而他有家庭。并且他知道一旦被老妖怪和小妖精知道他有了外遇,他将付出更多经济上的代价。他不想他们得逞,所以洁身自好。在外地他会给自己片刻放松,但因为时间短暂他无法建立亲密关系,最好便是花钱,一次一结账。他终于沦落成为嫖客,他曾经很鄙视的那种人。

改变源自某天他偶遇了前同事林林。凭良心说,当年并没有一点心动暧昧,真的是单纯同事关系。偶遇在同行业某次酒会上,林林穿着一件得体的黑裙,化淡雅妆容,正在和基金经理聊当下金融形势。他荒芜已久的心中生长出一颗草,柔嫩,纯美,撩动心弦,让他忍不住颤抖。他询问朋友,得知林林目前单身,正准备到国外就业。他毫不犹豫展开追求。他说他也是单身。

很快开始恋爱。双方因为经历背景学识相近总有很多话题。他们看艺术展,躺在浴缸喝红酒,夜跑结束后彼此鼓励可以放纵一点路边摊。他脸上多了笑容,心里却日渐不安,他必须结束婚姻。

房子和一笔赡养费是必须要付出的,他当然同时会承担孩子的学费生活费一直到孩子大学毕业能够独立。他诚恳的对艾小南保证不会让她陷入经济窘迫的地步,不会比现在窘迫。他要自由,仅此而已。他努力平和淡然,然后描绘了一番艾小南日后也会遇见真爱的景象,希望能够自己得偿所愿。

艾小南一言不发,准确的说,她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整个人和魂都置身事外。好像他是一个蹩脚的演员,全程无法吸引到观众的目光。这让人沮丧,事后回想,甚至会毛骨悚然。

3、

艾小南当然知道他在外面的风流,她从来不说不提,因为那些一夜而过的女人不会分到她的蛋糕。是的,早在领到结婚证的时候她就明白他们之间再无情分可言。后悔?当然不。难过,当然有。她从小在泥潭里挣扎,靠着一点点容貌和性别资本加上后天不断努力,才获得了“美女”的殊荣,她发誓要在有限的青春时间把这殊荣变成可以享受到的物质红利。

她仔细谋划,构建人设,出入高级酒店和俱乐部,努力认识“上层人士”。她最初的目标是找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成功,成熟,有能力购买享用年轻的肉体,并且老男人不太在乎和女人精神上有所交流,在这个层面他们固执且自洽。

这没错。老男人聪明又有经验,目标更加单一明确。只是她忽略了一点,老男人更愿意为新鲜买单,他们追求肉体,喜欢哄一些单纯的傻姑娘,他们不怕她们贪钱,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价值体系和定价标准,在双方都可容忍的范围内,他们愿意支付,数额在绝对不会让她和她的同类得到满足又不至于彻底绝望区间。他们很快便满足,也许是腻了,谁会愿意总购买同一块食材,如果她只能满足最低层面的生理需求?他们转身时候洒脱又突然,不会留下把柄和任何让人纠缠的余地。当然如果对方不知深浅尝试纠缠,他们也会有人熟门熟路帮助解决。

在经历过三个几乎同款的老男人后,艾小南果断转移了目标。新贵。这是她在几次混进行业峰会晚宴时候发现的新渠道。那些受过良好教育,拥有光明前途的年轻男人,更自信,也更单纯。他们还愿意谈一场恋爱,付出情感,他们更希望是因为自身的魅力而非单纯经济上的因素得到女人垂青。他们还在期待长期的情感关系,甚至可以结婚。

她把自己改造成新贵喜欢的样子,剪裁大方的黑裙,垂直长发,妆容主打自信和优雅,但会在微醺之后转几个眼波,和真正的知性职场女区别开来。好在新贵们对纯粹职场女性总有一种恐惧感,她们或者不算女人,起码不够活色生香,对他们来说,她们在项目和事业上的贪心消解了自身性别,她们是同事也是对手,但绝对不是可以谈情说爱的对象。

很快她成功俘获了李普。中间也经历过一些波折,差点露出底色。最危险一次是李普要到她家里,她察觉到这是一场考验,果断在网上寻找到一对儿“演员”。虽然危机并没有爆发,但却暗自潜藏下来,像深流下的漩涡,不知何时会把她苦心营造的一切吞没。她时时胆怯,出了某些雀占鸠巢的昏招,意图让李普接受现实。可惜李普还是要分手,幸好她早有谋算,终于在关键时间来临时候怀了孕。

成年女性的世界里从没有意外怀孕,都是蓄谋已久的结果。她终于可以留下。她太想要留下了,钱,身份,小区环境,能看见湖光的大平层。她无法想象再度杀入战场,妆容整齐表演风情万种后回到逼仄的出租屋,在瓷砖掉落墙面发霉的卫生间里洗漱卸妆。想到此,她不寒而栗。

为了留下,她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没有一直幻想的盛大婚礼,没有日夜陪同他出席各种社交聚会的资格,都可以。

结婚,领证。亲生父母的出现从危险变成助力。她在孩子出生后终于成为这个房子法律意义上的女主人。那天夜里,她流了泪。默默,一整夜。天色将明,白纱窗帘挡不住湖面波光荡漾,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她要好好守护住。

只要他不离婚,只要他不把钱转移,她没什么不能接受。他再花心,也是孩子的父亲。出差也好,夜游也好,他总要回家。她习惯后甚至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父母不再闹事,外面那些所谓机会不如眼下的女婿来的实际,他们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家里,有时讨好,有时警惕,大部分时候用讨好遮掩警惕,他们在乎他拿回家的钱,正在谋算如何让她掌握他全部资产,虽然难,但并非不可为。

要不再要一个孩子?这可行的办法。灌醉他,然后同房。她有些犹豫,但并非坚决抗拒。再等等。她想或者他玩腻了,自然就好了。何况在物质上他并没有委屈到他们。日久未必生情,但相处久了,又有孩子做为纽带,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言和,如真正的亲人一样互相照顾,共同享受。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孩子,让孩子对她和父母都有足够的依恋,让他心无旁骛的赚钱,无从挑剔。

他居然提出离婚。晴天霹雳一般,她感觉到血液瞬间凝固,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无法呼吸。可她什么都没说,任何反应都没给。这一刻她的恨淹没了所有。她恨他,希望他悲惨死去。痛苦,仇恨,愤怒,还有可笑。觉得自己可笑,觉得所有的宽容付出和隐忍都可笑。所有情绪叠加在一处,她静默如石像。

为什么?她已经忍受了这么许多,为什么他还是要离婚?他凭什么丝毫不知道感恩,不懂得珍惜?她还要怎样他才能满意?这些堵在喉咙里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只听见他冷静的摆出条件,房子给你,你可以和父母继续生活在这里,孩子给你,我会承担全部费用。当然还有一笔额外的补偿,足够你不用工作维持生活。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他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这是从骨子里发出的鄙夷和厌恶,看一眼都觉得玷污了自己。

这是羞辱。

艾小南想起小时候在学校因为没有及时缴纳学费被老师叫到黑板前罚站。老师说能让你站在这儿已经是仁慈,你本没有这个资格。说完老师继续上课,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同学们不会放过她,每道投来的目光里都写着嘲笑。

这是羞辱。

艾小南用了半生的力气目的就是再也不想被人羞辱。她以为穷是原罪,可现在她已经摆脱了贫穷,但是却无法摆脱羞辱。

这一刻以后,艾小南恨他。可以不爱,可以冷漠,但是请不要践踏。艾小南忘记是从哪里看到过这样的句子,此刻刀斧一样一笔一划在她心上掠过。她不是善于忍耐的人,或者说她太善于忍耐,在一切都还有挽回可能的时候,她可以忍,到了最后一线,她会反扑。她不是善男信女,也没有什么良好的修养构成的善良,她会睚眦必报。

到底是谁?艾小南想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才会让他下了如此决心,打蛇要七寸,对付敌人要先分头歼灭,她没读过书,但她不傻。父母此时派上了用场,跟踪,查电话记录,破解电脑密码。他们生活在一处,所以要做到虽然麻烦,但不十分艰难。她很快知道了林林,一个不算年轻也并不比她美丽的人。她特意选了一个下午,带着孩子一起去见林林,正房的气势和身份拿个十足,她看出对方眼中的慌乱。

“我不知道。抱歉。”林林说。

她看着对手招架不住,落荒而逃,心里涌起一股轻蔑和喜悦。

4、

李普没想到艾小南态度如此坚决。宁可死,抱着孩子一起死,开煤气,同归于尽。艾小南狰狞疯狂的样子表示出决心和决绝。艾父和艾母站在她两边,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冷漠仇恨和决心。

一家四口死在你面前。把你的房子炸到天上。让你的儿子永远停留在五岁。

毒药。撞车。厨房里有现成的刀,白天刚刚磨到锋利。要不现在就先摔死孩子。

李俊然开始哭。嚎啕。声音穿过宽敞的客厅直达他耳膜。

你爸爸不要你了。他有了野女人。他要我们一起去死。

李俊然看着他,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他们一起冷冷的看着他。李普知道他现在无法摆脱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只要他还能工作赚钱给他们提供衣食无忧。

不离婚是不是就能暂时缓解危机。他以为可以。他为此甚至中断了和林林的感情。因为他们说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骚货,狐狸精,贱人,在他们死之前弄死她,至少要让她身败名裂。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该下地狱。

他惊恐,因为知道他们会说到做到,这对他们而言是最低成本的报复和威慑。他表示会马上和林林一刀两断,也警告他们,如果轻举妄动,他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毁灭,没有钱,没有未来,没有一日三餐肉蛋鱼虾鹅肝牛排黑松露。他们可能是怕了,也可能是想到以后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要接受他的供养,同意给他一点时间。一点。他们并没有多少耐心。

他没有告别,没有再见,因为愧疚和无力感,他选择了卑劣怯懦的断联。林林发来几条消息,有指责,有怨怼,有咒骂,最后一条是,祝好。她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情况,她见到了艾小南和他儿子,她接受被欺骗的事实。她没有过分渲染,没有满世界张扬,是保留了两个人最后的体面。不是因为爱他,是因为爱自己,揭穿之后她该如何自处?这个世界上,做了别人情妇的女人就算解释再多,也难免会被人菲薄。她在伤心和痛苦的时候还能保持理性,甚至情绪稳定。他为此更觉得深爱,依旧无能为力。

在几十个靠酒精才能入睡,醒来后照旧会觉得伤心绝望的日子后,在某个他不知道时间的清晨,李俊然手里端着一个小蛋糕走了进来,“爸爸,父亲节快乐。”他愕然。他多久没抱过儿子了?出于对儿子身上另一半血统的厌恶,他甚至很久没有拉过儿子的手。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久违的父爱被唤醒。既然无法改变,那就继续好好生活。他吃过蛋糕,洗漱整理,走到客厅,甚至对艾小南露出一个微笑,不管怎么说她把孩子照顾的很好。艾小南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以为是受宠若惊。他心里软了一下,不管怎么说她是他的妻子。他想走过去,但脚步停止在岳父母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瞬间,他们看着他,面无表情。他叹口气,破冰需要时间,他不急。

他不知道这是更大陷阱的开始。他真的努力想让生活轻松一点,他开始对他们微笑,在他们做出还算可口饭菜时候表示感谢。他们用更多美味来做为回报。孩子快要上学。艾小南每次都用这个话题来跟他讨论,楼下有很不错的小学,但是邻居中有人选择了私立,或者将来孩子可以去国外上学,那从小接触双语环境是不是更好。你觉得呢?他想倒也没有必要,他还是希望李俊然接受国内传统教育,到大学毕业后再选择到国外进修,彼时心智和能力都成熟,父母也可以更加放心。太早出国,一个人在外面漂泊,有学好的可能,但更容易在选择中迷乱。艾小南点点头,都听你的。

都听你的。他信了这句话。然后在艾小南递给他的入学申请表上签了字。就是这个签字,让他陷入万劫不复……

5、

一个星期后,救护车开到他工作大厦的楼下,他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被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强行带上了救护车。李普试图呼救,大厦保安也确实走了过来,但救护人员拿出了文件,有李普亲笔签字同意入院治疗的文件。李普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后眼前出现艾小南和她父母的脸,甚至还有李俊然的脸,显然他们联合作了一个局,让李俊然作诱饵,引他放下心防。他们不光要他的资产,还要他身败名裂。他看见艾小南脸上狰狞阴沉写满得意的笑容。他听见艾小南说,你罪有应得。

车子一路疾驰,到达郊外一家私营精神疗养院。李普在见到院长时耐心解释这是一场误会,并要求找律师。院长点点头,当然,我们不会误诊任何一个人。不过在律师来之前,你最好先休息一下。

李普在疗养院休息了一整年。律师一直没来,因为根据规定,必须是送他入院的直系亲属才能安排律师探望和同意他出院。艾小南自然不愿。他被灌下不知名的药物,在试图反抗和逃走时候接受了电击,在绝望想要自杀的时候被束带捆绑。他盯着气窗外巴掌大的蓝天,明白自己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

这是艾小男对他出轨的惩罚。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艾小南和孩子、父母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他留下的资产足够他们一家富足到老。偶尔有人问起这个家的男主人,艾小南会说,出国工作。没人怀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公司照样运转,同事们很快把他和关于他的猜测扔到脑后。金融市场风云变幻,他们实在对别人的生活无力探究。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很久没有联络的远房亲属并不知道曾经令一个家族感到骄傲的人现在已经濒临真正的疯狂和死亡。而他也不知道真的疯狂和死亡哪一个来的更快。

一年后某位被关在疗养院的女人因为电击意外死亡,警方开始介入调查。诊断病例不完整,医生资质被质疑,管理不善,规章混乱,加上律师终于可以介入,李普和很多人一起被放了出来。

他回了家,在路上他想了好多种报仇的办法,煤气,菜刀,放火,下毒。他想要和他们一起去死。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活着或者死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他想把艾小南碎尸万段,至于其他人,死了就好。

在小区花园,他见到了李俊然,虽然已经一年没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孩子。李俊然穿着校服,西装,短裤,黑色皮鞋,跟在艾父身边规规矩矩走路,偶尔扭头,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他确信李俊然脸上有阳光的色彩,斑斓,迷人,温暖,他抬头看天,一片阴暗,星城多雨,好像又要阴雨绵绵。

他放弃了杀人的念头。他没抬头,没四下环顾,转身离开。他不知道就在不远处,艾小南惊恐的看着他,心里已经做了决断,如果他敢动手,不管是对孩子还是对老人,她都会报警,就算不能让他坐牢,也要他一辈子留在精神病院里。她确定现在的他眼中有疯子的目光。

李普走了。艾小南想他再不会出现。

后来有好事的邻居问,那天好像看到你家老公了。艾小南笑笑,笃定回答,你看错了。邻居也就笑,是啊,应该是看错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呀?艾小南摇摇头,说,还要一段时间,你也知道男人总是以事业为重,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邻居便回一个同情的目光,约好下次有时间一起去做SPA。

李普在疗养院的时候想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婚内出轨,是错,但是这样被算计的婚姻真的有忠诚的必要?他想不出答案。后来也一直没有想出,他干脆不想了。

其实看过李俊然之后他去找过林林,也是一样远远张望,他看见了她,白衬衫,蓝色牛仔裤,黑色高跟鞋,手里提着一点青菜,应该是一个人的晚餐。他很想走过去,最后还是止步于自己的胆怯和羞耻。他忽然觉得凭他们之间的缘分有这样一眼,一生已经足够。

他离开了,家,工作,星城。这一年他四十岁,他失去了一切,并且无意寻回。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这些都是我很久之后才拼凑起来的事,大部分真实,有些也带着当事人的主观和情绪,比如林林,在我见到她时,她已经成为某所国际金融机构的总监,对感情失去兴趣和耐心,提到曾经爱过的男人,要想一下才点头,确实喜欢过,不过已经过去,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仅此而已。她并没询问他的近况,我主动提起时,她频频看表,然后说,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一个线上会。

我当然也去见了艾小南,她和父母孩子依旧住在李普当初买下的大平层里,交了一个开洗浴中心的男朋友,不以结婚为目的的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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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罪之阳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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