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平安县城的喧嚣沉淀下去，只有旅部指挥部的窑洞依旧灯火通明。
那间临时改造的地窖，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墙上挂满地图与黑板，桌上堆着文件图纸，这里不像审讯室，更像一间高级战争研究室。
研究室中心，黑田研二这个“技术俘虏”，正站在巨大的黑板前。
他手持粉笔，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一种纯粹学究的口吻，对坐在对面的刘嫣然说道。
“……所以，你们的‘攻心战’，战术上很成功，但在战略层面，有致命的漏洞。”
“你们过于依赖单一的广播信道，一旦被干扰、掐断，或者敌人心理上产生了抗性，整个心理战体系就会瘫痪。”
刘嫣然听得极为专注，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划过。
她必须承认，黑田这个昔日的死敌，在情报与心理战领域的理论水平，确实比她高出太多。
“那依照黑田先生的看法，应该如何改进？”刘嫣然虚心请教。
黑田脸上显出一种属于学者的自得，他转身在黑板上画了几个互相连接的方框。
“建立一个多维度的‘认知域攻击模型’。”
“广播，只是最表层、最直接的一环。”
“除此之外，还应包括：第一，‘谣言网络’。通过我们策反的伪军、商人、妓女，在敌占区的市井间，散播经过设计的、指向性明确的流言。比如，某个军官的太太和同僚有染，某支部队的军饷被上级克扣了，某个高官正在给自己准备南下的船票……这些，比空洞的口号更能瓦解他们的内部信任。”
“第二，‘经济渗透’。利用黑市，定向抛售伪币，或者高价收购某一种他们急需的物资，比如药品，制造人为的短缺与恐慌。当一个士兵的家人在后方挨饿生病，他还剩多少心思为帝国效忠？”
“第三，‘文化符号劫持’。你们篡改《小白菜》的尝试非常成功，但可以更彻底。我们可以编印一批假的家书，模仿他们的笔迹口吻，讲述家乡的苦难，再通过我们的渠道‘不经意’地送到他们手里。我们甚至可以利用他们信奉的宗教，收买僧侣或神父，传播‘放下屠刀’的神谕……”
黑田越说越兴奋，粉笔在黑板上划得飞快。
一个个阴险却高效的战术构想，被他清晰地勾画出来。
刘嫣然听得额头冒汗。
她感觉自己以前搞的那些，跟黑田的手段一比，简直是孩童的游戏。
这家伙，天生就是干脏活的料！
成才坐在一旁，安静喝着茶，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在黑田和刘嫣然之间移动，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黑田说的这些，许多都与他前世接触的“认知域作战”理论不谋而合。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不需要黑田的忠诚，只需要黑田的知识。
他要把黑田脑子里所有关于情报、策反、心理战的黑暗艺术，全部榨干，变成自己的武器。
“……一个成熟的情报指挥系统，必须具备‘反脆弱性’。”黑田讲完进攻，又开始讲防御，“它不仅能在受攻击时保持稳定，甚至能从攻击中学习，变得更强。这需要建立至少三套独立的‘交叉验证’机制和一套‘蜜罐’系统……”
刘嫣然完全沉浸其中，她和黑田开始就某个技术细节展开激烈争论。
一个要建立最有效的情报网，一个要构建最坚固的防火墙。
两个昔日的死敌，此刻因为对战争艺术的共同追求，爆发出惊人的火花。
成才看着这一幕，心里平静。
他知道，刘嫣然像一块海绵，正在疯狂吸收养分。黑田这把刀很利，但现在，他正在为自己磨砺出一把更锋利、也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新刀。
就在这时，窑洞的门“쾅”的一声被粗暴地踹开。
李云龙那张大脸探了进来。
他本想找成才商量怎么“招待”楚云飞，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这诡异的一幕。
一个八路军的情报主官，一个日本鬼子的特高科专家，两人跟先生学生一样，围着黑板讨论得热火朝天。
而成才这个参谋长，居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在旁边喝茶。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李云龙的嗓门嚷得整个窑洞嗡嗡作响，“开会？审讯犯人审成开会了？刘嫣然，你这个情报处长怎么当的？成才，你小子是不是也被这小白脸给忽悠瘸了？他是个鬼子！是我们的敌人！”
李云龙的手指直直点向黑田的鼻子。
“你个狗娘养的日本鬼子，还敢在这儿指手画脚？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黑田被李云龙吼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两步，脸上的学者风范荡然无存，又变回那个阶下囚。
刘嫣然被旅长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解释：“旅长，您误会了，我们是在……讨论工作。”
“讨论个屁的工作！”李云龙火气很大，“跟一个鬼子特务头子讨论工作？你们脑子都让驴踢了？”
“叔。”成才终于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你别叫我叔！”李云龙正在气头上，“老子没你这么糊涂的侄子！”
成才走到李云龙面前，从桌上拿起一叠刚整理好的文件，递给他。
“叔，您看看这个。”
“什么玩意儿？”李云D龙不耐烦地接过来，低头看见封面上几个大字：《特种作战与非对称战争指导纲要（增补修订版）》。
他随手翻开几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还有各种看不懂的图表。
什么“认知域作战模型”、“反脆弱情报体系构建”、“基于社会工程学的策反与反策反”……
李云龙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结论。
“……通过本次‘手术刀’行动的复盘与理论升级，预计可将我方情报获取效率提升百分之三十，反渗透能力提升百分之五十。在未来同等规模的作战中，可将我方伤亡率降低至少百分之十五……”
李云龙的眼睛，死死钉住了“伤亡率降低百分之十五”这几个字。
他是个粗人，不懂那些花里胡哨的理论。
但他懂这几个字的分量。
亮剑旅一万两千人，百分之十五，那就是近两千条活生生的性命！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成才，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紧张的刘嫣然和脸色发白的黑田，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茫然的表情。
“这……这玩意儿，是那小子弄出来的？”他指着黑田，声音都有些干涩。
成才点头：“这份《纲要》，是我和嫣然主笔，黑田先生……提供了一些技术支持。它能让我们的人，在战场上少流很多血。”
李云龙沉默了。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手里的文件被他捏得死死的。
他想起了在太原牺牲的那七个特战队员，想起了庆功宴上那七张空桌子，想起了自己亲手把酒洒在地上的沉重。
他是个爱兵如子的人，每个战士的命，在他心里都重如泰山。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黑田研二，眼神复杂。
他还是看这个小白脸不顺眼，恨不得一枪崩了他。他知道，这家伙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血。
“这玩意儿，真的能让老子的兵少死点？”他用一种极不确定的语气问成才。
“能。”成才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斩钉截铁。
李云龙又沉默了。
他把手里的文件往桌上一扔，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他娘的……真是邪了门了……一个鬼子，还能帮我们打鬼子……”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黑田一眼。
“你给老子听着！要是这玩意儿没用，或者你敢耍什么花样，老子亲手把你剁碎了喂狗！”
说完，他“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
地窖里恢复了安静。
刘嫣然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黑田研二也是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李云龙身上那股不讲道理的杀气，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成才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对两人说：“我们继续吧。关于‘蜜罐’陷阱的具体设置，我还有几个问题。”
刘嫣然和黑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兴奋。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这间小小的地窖，将成为整个八路军情报体系变革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