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拥抱,转瞬即逝。
在窑洞里最后一豆灯火熄灭,世界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成才松开了手。
动作里,仍带着一丝被火焰灼伤般的仓促。
可这一次,他没有后退。
两人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里站着,能清晰听见对方胸膛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咚!
咚!
咚!
像是某种古老盟誓的回响。
“明天……”刘嫣然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哭过的鼻音,却异常坚定,“记得穿上。”
成才喉结滚动。
“嗯。”
一个字,像用铁锤在顽石上,生生砸下了一个承诺。
……
次日,晨光熹微。
“幽灵”轮训班的兵王们顶着一对熊猫眼,怨气冲天地在训练场集合。
昨夜的空袭,后半夜的救灾,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
可当他们看清成才时,所有腹诽都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的“活阎王”教官,今天有点不一样。
还是那身他们闭着眼都认得出的,洗到发白的旧军装。
只是,胸口和袖肘上那些扎眼的破洞,全都不见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几块崭新的布料补丁,和上面那歪歪扭扭,却格外醒目的针脚。
所有人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齐刷刷地射向了成才身旁,正低头分发训练手册的刘嫣然。
刘助教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
“喔——!”
那熟悉的,又长又欠揍的起哄声,在队伍里默契地炸开。
“全体都有!”
成才的咆哮比任何时候都更冷,更不耐烦。
“十公里武装越野,计时开始!最后一名,中午饿着!”
哀嚎声四起。
兵王们在心里把教官的祖宗问候了一遍,身体却无比诚实地冲了出去。
只是,每个人跑过刘嫣然身边时,都会压低嗓子,挤眉弄眼地吼上一句。
“嫂子早上好!”
刘嫣然的头埋得更低了,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成才的脸,黑得像锅底。
但他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有些事,就像这件衣服上的补丁,一旦被一针一线地缝了上去,就再也扯不下来了。
……
时间,在残酷的训练与紧张的备战中飞速流逝。
半年后。
延安,抗大。
“幽灵”轮训班,这五个字,已经成了整个八路军系统里,一块用鲜血和奇迹铸就的金字招牌。
从这里走出去的前三期学员,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匕首,被投送到各个战略区,狠狠地扎进了日寇的要害。
他们的战绩,辉煌得让每一个看到战报的人都心神剧震。
晋察冀,一把火烧掉了井陉煤矿的核心机组,让日军整个工业区陷入瘫痪。
晋绥,一颗子弹狙杀了日军少将旅团长,导致其整个旅团指挥失灵,被主力部队抓住机会一口吃掉三百多鬼子。
冀中,利用地道战,零伤亡全歼一个日军精锐中队。
一份份雪花般的战报,代表着一种全新的、高效的、让敌人胆寒的作战模式。
“幽灵”这两个字,第一次,让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成才,却比以前更忙了。
这一天,抗大的一间大教室里,烟草味混杂着硝烟味,正在进行一场团级干部的战术研讨会。
能坐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活传奇。
孔捷,丁伟,赫然在列。
他们是作为晋西北战场的优秀指挥员代表,被抽调来延安学习。
用丁伟的话说,是来“镀金”的。
研讨会的主题,是“论反扫荡中山地运动战的战术革新”。
主讲人,正是成才。
刘嫣然作为他的专职助教,坐在讲台一侧,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
这半年来,她的身份早已被所有人默认。
她旁听了成才所有的课程,整理了堆积如山的战术笔记,她的军事理论水平,早已超过了这里绝大多数的政工干部。
成才讲完,场间是短暂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自由讨论时间。
丁伟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成才年轻的脸和桌上的战报复印件之间扫了几个来回,第一个站了起来。
“成才同志,我丁伟,有几个问题想不通。”
他一开口,整个教室的嘈杂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清楚,晋西北铁三角里,丁伟的脑子最活,看问题也最刁。
“你的‘幽灵’小队,敌后穿插,搞破坏,搞暗杀,是把好手。”丁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属的质感,“一把锋利的匕首,总能捅在敌人最软的腰眼上,很厉害,我承认。”
他话锋陡然一转,锐利起来。
“但是!打仗,终究要靠大兵团,靠我们这些主力团的铁拳,去跟鬼子硬碰硬!”
“你这把匕首,再锋利,它也只是匕首。它怎么跟我们的铁拳配合作战?”
“说得更直白点,你的特种作战,和我们的大兵团指挥,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是各打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还是说,能捏成一个拳头?”
“如果能,又该怎么捏?!”
最后一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一针见血。
是啊,“幽灵”的战绩是辉煌,可终究是小部队行动。上升到数万人的大会战,这几十个“幽灵”,能顶什么用?
总不能指望他们去把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给端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成才身上。
成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丁伟那咄咄逼人的质问。
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
这是现代特种作战理论,与这个时代大兵团作战思想,最根本的,也是最无法回避的矛盾。
“丁团长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
成才终于开口,声音平直,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地落进众人耳中。
“很多人都觉得,特种作战,是奇技淫巧,是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
他没有多做解释,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那巨大的沙盘。
他拿起一根指挥杆。
“我只举一个例子。”
指挥杆的尖端,重重点在沙盘上一个代表着日军重炮阵地的模型上。
“假设,我军一个主力师,要攻击这个由日军一个联队固守的县城。按老打法,先拿炮洗地,然后步兵冲,拿人命去填鬼子的火力点,最后拿下县城。”
“伤亡,会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