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
窑洞里,只有一豆灯火在风中残喘。
成才站在门口,整个人被定住了。
他刚从一场四十公里的夜间山地奔袭中归来,身上那股子浸透了山林寒气与血腥的杀意,还没来得及散去。
可这股能让哨兵都胆寒的气息,在踏入这方寸之地的瞬间,被灯火下的那道身影,撞了个支离破碎。
刘嫣然。
她就坐在桌边,低着头,手里捏着针线,正在缝补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
是他的。
衣料上还带着白天匍匐训练时留下的尘土和草屑,肩膀与手肘处的破口,格外刺眼。
她就在那昏黄的灯光下,一针,一线,极其专注地缝补着。
她的动作很生疏,甚至有些笨拙,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不是干惯了这活的人。
可她缝得极认真。
那神情,不像在补一件破衣,倒像在修复一件绝世孤品。
“呲……”
针尖穿透粗布的微弱声响,在寂静的窑洞里,清晰得可怕。
每一声,都精准地刺在成才的心上。
不疼。
是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灼痛感。
这股热流不讲道理地涌遍全身,让他那颗早已被硝烟熏得坚硬无比的心脏,重重一颤。
他杀过人。
他能在八百米外精准地洞穿敌人头颅。
他能在黑夜里无声地抹断敌人的脖子。
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了一台没有感情,只有计算和杀戮的机器。
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一个女人。
在他的窑洞里。
在他的灯下。
为他缝补衣衫。
这幅画面,带着一种名为“家”的温度,野蛮地烙进他的魂魄深处。
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致。
不是警戒。
是恐慌。
一种对未知,对失控的本能恐慌。
他想逃。
逃回那片熟悉的,只有冰冷和黑暗的山林。
“你……”
他终于发出声音,喉咙干得像是被灌了一把沙子。
刘嫣然被这声音惊得一颤,手里的针狠狠扎进指尖。
“嘶——”
她痛呼一声,下意识将手指含进嘴里。
一抬头,便看到了门口的成才。
四目相对。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刘嫣然的脸颊“轰”一下烧了起来,那抹红,比窑洞里的灯火还要烫人。
她慌乱地起身,手足无措地把那件缝了一半的军装藏到身后。
“我……我路过,看你灯还亮着……就……”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成句子。
成才没有动。
他就那么站着,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也堵住了外面所有的寒风。
他的目光,钉在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上,钉在她因紧张而泛红的脸颊上,最后,落在了她那只被针扎破的手指上。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迈步走了进来。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声音冰冷,坚硬,没有一丝起伏。
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说出这句话,他用尽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心底那头咆哮着想要冲出来的野兽。
刘嫣然身体微僵。
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一次,她没有躲。
那些被他悄悄放在桌上的窝窝头,那些被他用后背挡住的碎石,那些被他用笨拙方式给予的关心,积攒起来的勇气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你的衣服破了。”
她把军装从身后拿出来,摊在他面前。
“明天还要训练,会磨伤皮肤。”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用不着。”
成才的视线落在那些歪扭的针脚上,语气更冷了。
“一件衣服,扔了就是。”
“扔了?”
刘嫣然的火气也窜了上来。
“成才同志!根据地物资有多紧张你不知道吗?多少战士连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你张口就要扔?”
“这是浪费!”
她像只护食的小豹子,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成才被她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不是真想扔。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面对这件衣服,面对她,面对自己那颗彻底乱掉的心。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他生硬地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再待下去,他会失控。
“站住!”
刘嫣然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下一秒,他的手臂被一双柔软却异常坚定的手,死死抓住。
成才的身体,彻底僵住。
手臂上那温热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成才。”
刘嫣然的声音带着轻颤,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
“你把自己的口粮省给我。”
“你为我挡石头,自己受了伤。”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着。”
她往前一步,绕到他面前,仰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灯火,也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
“你总是装作不在乎,总是用最冷的话推开我。”
“可我知道,你不是。”
“你只是……害怕。”
害怕。
这两个字,让他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
成才的呼吸,猛地一滞。
“我……”
他想反驳,喉咙却像被烧红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成才,我喜欢你。”
刘嫣然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整个世界,瞬间死寂。
只剩下他那擂鼓般,彻底失控的心跳声。
他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
她就那么站着,仰着头,倔强地,勇敢地,将自己的一颗心,赤裸裸地捧到了他的面前。
时间,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成才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场酷刑。
理智在脑中疯狂尖叫,让他推开她,让他告诉她这是战场,感情是累赘,是会死人的!
可他的身体,却像被钉死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想要去触碰她那张近在咫尺,写满执着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窑洞里的油灯,因灯油耗尽,发出了最后的“噼啪”爆响。
成才终于动了。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推开。
而是一把将她狠狠地,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力道,霸道,粗鲁,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疯狂。
“疯子……”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认命。
“你就是个疯子。”
刘嫣然被他抱得骨头生疼,几乎喘不过气。
可她却笑了。
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滚烫地,渗入他那件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军装里。
她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他。
“嗯。”
她带着哭腔,却笑得无比灿烂。
“我就是疯了。”
窗外,寒风呼啸。
窑洞里,两个同样疯狂的人,在这一刻,将彼此的生命,紧紧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