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别动”,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像一根针,直直扎进成才的耳膜。
他的身体,比混乱的大脑反应更快。
本能地,就要抽手。
他厌恶这种失控感,更厌恶被人触碰,被人……关心。
可他的手腕,却被一双看似纤弱的手死死攥住。
那力道,异常坚定。
“都流血了!”
刘嫣然的声音里,淬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火与心疼。
她没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
“嘶啦——”
布帛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窑洞里格外刺耳。
刘嫣然竟直接撕下了自己衬衣的一角。
在这物资匮A的延安,每一寸布料都无比珍贵。
成才的眼底,骤然一紧。
呵斥的话就在嘴边。
阻止的念头烧灼着神经。
可当他看到她低垂着头,专注地为他清理伤口的侧脸时,所有声音都被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她的动作很轻柔。
先用布条擦去伤口周围的尘土,再熟练地将布条缠绕上去,打了一个利落的结。
整个过程,她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落,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可成才却能感觉到,她攥着他手腕的指尖,在极力克制着发抖。
微凉的布条,紧贴着他伤口滚烫的皮肤。
那触感,却比伤口本身更让他心惊。
一股陌生的、酥麻的电流,从两人相触的地方,疯狂窜遍四肢百骸,直冲头顶。
该死的!
成才在心底里暗骂。
他的心,彻底乱了。
那颗在枪林弹雨中、在生死一瞬都能保持绝对冷静的心脏,此刻,竟因为这一小块布条,这一丝轻柔的触碰,跳得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横冲直撞,完全失控。
“好了。”
刘嫣然终于包扎完毕,松开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低哑。
成才如蒙大赦,猛地将手抽回,藏在身后,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会灼伤人的东西。
他站起身,背对着她,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硬度。
“多事。”
说完,他迈开步子,像是在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窑洞。
刚到门口,外面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人声。
“快快快!都出来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医务兵!医务兵去那边!”
警报解除,人们从藏身处涌出,延安城在经历了一场死亡的洗礼后,又活了过来。
成才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也就在这时,张二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由远及近。
“教官!刘助教!你们没事吧!”
人未到,声先至。
下一秒,张二牛带着几个“幽灵”队员,一阵风似的冲进窑洞。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让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兵王,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
一片狼藉的窑洞里。
他们那不近人情、冷酷如铁的“活阎王”教官,和他们那清秀文静的刘助教,孤男寡女,衣衫……都有些凌乱。
尤其是刘助教,衬衣的衣角,明显被撕掉了一大块,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身。
而成才教官……他的手上,赫然缠着一条布条。
那布条的料子,和刘助教衣服的料子,一模一样!
窑洞里的空气,瞬间被抽空了。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
“喔——!!!”
一声饱含着无限遐想和八卦意味的怪叫,从一个刺头的嘴里爆发,瞬间点燃了全场!
“我的天!教官,您这是……负伤了啊?”张二牛挤眉弄眼,那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另一个兵王更是夸张地捂着嘴:“这伤……代价有点大啊!刘助教,我们教官皮糙肉厚的,您可别心疼布料!”
“就是就是!教官这哪是负伤,这分明是挂彩了!天大的彩!”
哄笑声此起彼伏。
兵王们你一言我一语,眼神在成才和刘嫣然之间来回扫射,那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几乎要将窑洞顶给掀了!
刘嫣然的脸,瞬间涨红,热得像要烧起来。
她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成才的脸,彻底黑了。
太阳穴的青筋,一下一下地暴跳。
一股被冒犯、被看穿的恼怒,直冲头顶。
“都给我闭嘴!”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炸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
“敌机刚走,就这么闲?!”
“全体都有!去帮忙清理废墟,救助伤员!”
“谁敢偷懒,今天的训练,再加一倍!”
兵王们脖子一缩,脸上的嬉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
一群人应声如雷,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作鸟兽散,跑得比兔子还快。
窑洞里,再次只剩下他和她。
尴尬在空气中发酵,比硝烟味更呛人。
……
那场空袭,像一个开关,彻底开启了延安最艰难的时期。
冈村宁次的“囚笼政策”开始发威,对根据地的封锁,日甚一日。
物资,变得极度匮乏。
每个人的口粮,都一再削减,从小米干饭,变成了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幽灵”轮训班的训练强度,却不减反增。
成才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孤狼,逼着所有人,也逼着自己,去挑战生理和心理的极限。
刘嫣然的工作,也愈发繁重。
她不仅要整理反扫荡教材,还要负责将这些理论,转化为更通俗易懂的图画和口诀,方便文化程度不高的战士们记忆。
她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得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这一切,成才都看在眼里。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从某天开始,刘嫣然发现,自己桌上,每天早上都会多出一块窝窝头。
或者,是半个烤得焦黄的红薯。
东西不多,却是在这个连炊事班长老王头都快揭不开锅的时候,足以救命的口粮。
她知道是谁给的。
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
她想还给他,可每次去找他,他都用一句冰冷的“扔了”,把她所有的话都堵回去。
她拒绝不了。
这硬邦邦的窝窝头里,藏着那个男人最笨拙,也最滚烫的关心。
她只能默默地,把这份心意,连同着那份酸涩的感动,一起咽进肚子里。
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回应他。
深夜。
油灯的光,微弱得像一颗随时会熄灭的星。
刘嫣然没有睡。
她手里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八路军军装。
那是成才的。
白天高强度训练,匍匐、翻滚,衣服的肩膀和手肘处,早已被磨得破了几个大洞。
她摊开衣服,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仔细地缝补起来。
针线,是她自己的私人物品,珍贵得很。
她的动作很慢,很认真。
每一针,都像是绣在了自己的心上。
她想起他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想起他手上那道被她亲手包扎的伤口,想起他每天悄悄放在自己桌上的窝窝头……
这个男人,从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
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像这件军装上的针脚,朴实,笨拙,却坚韧得足以抵挡世间所有的风雨。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补好最后一个破洞,长长吁出一口气时,窑洞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成才回来了。
他刚结束了一场夜间山地奔袭,浑身都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
当他看到桌边灯下,那个手握针线,为他缝补衣衫的纤细身影时,他所有的脚步,都猛地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