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窑洞里,油灯的火苗在幽幽地跳。
空气中浮动着松油、墨水与淡淡皂角混合的气息。
刘嫣然趴在桌上,正在整理最后一页反扫荡教材,眼皮早已沉得抬不起来,全凭一口气撑着。
她对面,成才坐着。
他正用一块砂石,一丝不苟地打磨着一把缴获的日式军刀。
刀锋擦过砂石,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非但不吵,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两人谁都没说话。
沉默,已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个眼神,一次呼吸频率的改变,就能让彼此心领神会。
刘嫣然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整个后背都僵成了铁板。
她下意识揉着酸痛的脖颈,一抬头,正好撞进成才看过来的视线里。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
那双在黑夜里总是带着寒意的眼睛,此刻被昏黄的灯火熏染,竟透出了一层几乎无法察觉的暖色。
“弄完了?”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夜晚特有的沙哑质感。
“嗯。”刘嫣然点头,挤出一个疲惫的笑,“都好了,明天就能发给学员们。”
成才“嗯”了声,起身,踱步到她身边。
他没看她,而是拿起桌上那叠墨迹未干的教材,一页页,仔细翻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上覆盖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
当这样一双手,翻动着她耗尽心血写下的字句时,刘嫣然的心跳,无端快了一拍。
他看得极慢,神情专注。
那样子,像在审阅一份最高等级的作战计划。
“这里,”他指着一页关于诡雷布置的图纸,“导火索的长度,可以再缩短三公分,能最大限度压缩敌人的反应时间。”
“还有这里,山地隐蔽,要加上一条:绝不选择山脊线做观察点,那是活靶子。”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铅笔,在旁边做标注。
他身体微微前倾,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刘嫣然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着汗水、尘土与硝烟的,独属于他的气味。
那气味极具侵略性,却让她莫名心安。
她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为了掩饰,她只能垂下头,假装认真地看着他修改的地方。
“我……我记下了,明天一早就改。”
“不用明天。”成才放下笔,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现在改。”
说完,他竟没走,而是拉过一张板凳,径直坐在了她旁边。
“我看着你改。”
刘嫣然的身体彻底僵住。
他……这是要陪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揉捏了一下。
酸、涩、滚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甜,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淹没了整个胸腔。
她重新拿起笔,指尖却不听使唤地轻颤。
在他专注的注视下,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她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被无限放大。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一寸寸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刘嫣然终于改完最后一个字,直起酸麻的腰时,窗外已透出熹微的晨光。
她转过头,想告诉他,好了。
却发现,那个说要“看着她改”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
卸下了所有防备与冷硬,眉头舒展,呼吸均匀绵长。
那张平日里能把新兵蛋子吓哭的冷脸,此刻在晨曦微光下,竟显出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疲惫与安静。
刘嫣然的心,猛地软成了一滩水。
她知道,他太累了。
白天地狱般的训练,晚上还要耗着心神陪她熬夜。
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
她悄悄站起身,想找件衣服给他披上。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尖锐、凄厉的防空警报,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延安城宁静的黎明!
那声音像死神的嚎叫,瞬间钻入每个人的耳膜!
成才几乎是在警报响起的第一个瞬间,就从沉睡中惊醒!
眼中没有一丝迷茫,没有半点迟疑。
那是一种被无数次生死,早已刻进骨血里的战斗本能。
他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趴下!”
一声低吼,他猛地探出手臂,一把将还愣在原地的刘嫣然拽了过来。
那力道,不容任何抗拒。
刘嫣然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扯得失去平衡,重重扑倒在地。
下一秒,一个滚烫而坚硬的胸膛,压了下来。
是成才。
他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死死地护在身下。
他的双臂如铁钳,环住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都禁锢在自己与冰冷的地面之间。
“轰!”
“轰隆——!”
几乎是同一时间,剧烈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
大地,在疯狂地颤抖。
窑洞顶上,尘土簌簌而下,沉闷地砸在成才的背上。
刘嫣然被他压在身下,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脸,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鼻息间,全是他身上那股强烈的,属于男性的气息。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和……他那如同战鼓般,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那心跳透过胸腔,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脸颊,震动着她的耳膜,也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被一种更强烈、更滚烫的情绪,彻底淹没。
是安全感。
一种足以让她忽略头顶盘旋的死神,忽略这天崩地裂般末日景象的,绝对的安全感。
她知道,只要这个男人在,只要这个怀抱在,天,就塌不下来。
成才也僵住了。
怀中的柔软,真实得烫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纤细,能感觉到她因紧张而引发的细微颤抖。
这份温软,与外面世界的冰冷残酷,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
一股陌生的,狂暴到足以让他失控的情绪,在他胸膛里疯狂冲撞。
保护她。
这个念头,超越了所有战术分析,超越了所有生死计算,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本能。
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开。
爆炸声,越来越近。
每一次剧烈的震动,成才都会下意识地弓起背,用自己最坚实的脊背,为她承受所有可能袭来的碎石与冲击。
他那颗永远在计算,永远保持警戒的大脑,第一次,失去了控制。
彻底失控。
他忘记了自己是那个冷酷理智的“活阎王”。
他只知道,怀里的这个女人,是他豁出性命,也要护住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爆炸声,终于渐渐远去。
取代它的是刺耳的警报解除声。
“呜——”
那声音,宣告着危险的暂时褪去。
成才的身体,却依旧紧绷着,没有丝毫放松。
直到怀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他浑身一震,猛地松开手,从她身上翻了下来。
那动作,快得像是在躲避灼人的火焰。
两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相隔不过半尺,都在剧烈地喘息。
窑洞里,一片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和尘土味,呛得人喉咙发干。
成才撑着地面坐起身。
他不敢去看刘嫣然,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那颗失控的心,也还没能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刘嫣然也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布满灰尘的后背,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你的手……”
她忽然发现,他刚才撑地的手背上,被一块碎石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鲜血,正不断地渗出来,染红了尘土。
她想也没想,立刻撕下自己衣角的一块布条,抓住了他的手。
“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