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长那句话,音量不大。
“轰!”
短暂的静默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哄笑!
笑声冲天而起,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哈哈哈哈!听见了没!旅长亲口认证!”
“成才教官,首长都发话了,您就从了吧!”
“刘助教,喜糖可得给我们留双份啊!”
那群刚才还被操练得像死狗的兵王们,此刻一个个原地复活,精神头比打胜仗了还足,起哄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刘嫣然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热度从脸颊迅速蔓延到耳根,再到纤细的脖颈,无处遁形。
她感觉自己被架在了火上。
每一寸皮肤都滚烫得吓人。
她下意识低下头,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好让她钻进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她喘不过气。
而她身边的成才,情况没好到哪里去。
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竟硬生生被这句话砸出了一丝裂痕。
旅长这句玩笑,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能感觉到,全场近百道灼热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在他和刘嫣然身上。
那视线里,有调侃,有善意,有祝福。
却让他浑身针扎,比被几百条枪指着还难受。
他的背脊,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钢筋。
被彻底看穿的烦躁感,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不受控制地发烫。
“胡闹!”
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又干又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狼狈。
他猛地转身,对着那群兵王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全体都有!”
“武装越野,十公里!”
“现在!立刻!马上!”
这道命令,蛮不讲理,淬着冰碴。
兵王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哀嚎声四起。
可再没人敢开玩笑。
他们太清楚这位“活阎王”的脾气,现在去触霉头,纯属找死。
一群人哭丧着脸,飞快地冲出训练场,奔赴新的地狱。
旅长看着成才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非但不气,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他走上前,再次重重拍了拍成才的肩膀。
“行了,别绷着了,年轻人嘛,我懂。”
“这个刘嫣然同志,我观察过了,是个好苗子。”
“有文化,有思想,关键是……”
旅长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她能跟上你的步子,能看懂你脑子里的东西。这是最难得的。”
旅长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那一处。
是啊。
他无法否认。
刘嫣然,是不同的。
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助手,一个记录员。
她是他那些超越时代的战术构想,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完全理解并跟上的同路人。
她能将他脑中那些零散、破碎的念头,整理成系统、清晰的文字。
她能在他最疯狂的训练计划里,找到最细微的逻辑漏洞。
这种默契,这种无需言说的懂得,比任何情感都更让他……依赖。
成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着。
旅长看着他这副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多说,跟着考察团转身离开了。
训练场上,很快只剩下成才和刘嫣然。
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那股暧昧又热烈的气息,混着黄土的腥味,让气氛变得微妙。
成才没有看她,转身走向角落的器械堆,开始默默地整理沙袋和木刀。
他需要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劳动,来平复那颗早已失控的心。
刘嫣然站在原地,过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走到他身边,也蹲下身,帮他一起整理。
“今天……谢谢你。”她轻声说。
她知道,让她汇报,是他刻意给的机会。
“是你自己做得好。”成才的声音很闷,头也没抬。
两人沉默地收拾着器械。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很长,在地面上交叠,密不可分。
“你的教材,要全部更新。”成才突然开口。
刘嫣然一愣:“更新?为什么?”
“形势变了。”
成才站起身,望向延安城的方向。
那里炊烟袅袅,一片祥和。
可他知道,这片祥和之下,正酝酿着一场吞噬一切的风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被汗浸得有些发皱的纸条,递给她。
来自晋察冀边区的加急情报。
“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上任了。”
“他正在推行‘三光政策’,准备对我们的根据地,进行一次规模空前的‘大扫荡’。”
刘嫣然接过电报,视线落在纸上。
“烧光、杀光、抢光……”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一个个冰冷的铅字,背后是尸山血海,是无数同胞的哀嚎。
一股寒气,顺着她的脊椎骨直冲头顶。
刚才还因儿女情长而发烫的脸颊,此刻只剩下一片冰冷。
“所以,”成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冷静得不带一丝温度,“接下来,训练重点,全部转向反扫荡。”
“怎么在山地里跟鬼子捉迷藏。”
“怎么埋设最阴毒的诡雷。”
“怎么保护粮食和乡亲。”
“怎么在被包围的时候,从狼牙里,找到那条活路。”
“这些,才是他们接下来,真正要用命去学的东西。”
刘嫣然用力点头,她抬起头,看向成才。
他冷硬的侧脸,在夕阳下轮廓分明,沉稳如山。
刘嫣然忽然觉得,只要这个男人在,天,就塌不下来。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今晚就回去,重新整理教材。”
……
战争的阴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笼罩了整个延安。
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紧张肃杀的味道。
“幽灵”轮训班的训练,也变得愈发残酷,真实得令人发指。
成才,彻底撕掉了所有伪装,化身为一个真正的魔鬼。
他把学员们扔进延安附近最复杂的山地,断水断粮,让他们独自求生三天三夜。
他教他们如何用一根铁丝,一块石头,制作出最致命的陷阱。
他逼着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进行百里奔袭,只为将夜战本能刻进他们的骨头里。
每一天,都有人受伤,都有人崩溃。
但没有一个人退出。
因为他们都从那份加急情报里,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们知道,现在多流的每一滴汗,都是在为未来多争取一分活命的机会。
而刘嫣然,成了这个魔鬼身边,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她白天跟着队伍翻山越岭,不再只是记录,而是亲身参与。
她的体能,在日复一日的磨练中,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提升。
晚上,她就和成才一起,在窑洞的油灯下,将白天的训练心得,和成才口述的那些来自独立团的血的教训,一点点地,变成可以传承下去的文字。
“不行,这条路线太危险。”
深夜的窑洞里,刘嫣然的手指点在地图的一条红线上,眉头紧锁。
“这里是典型的‘口袋阵’,两翼狭窄,入口一封,进去多少人,就死多少人。”
成才凑过去看了一眼,地图上,两人的头几乎要碰到一起。
他能闻到她发梢上淡淡的皂角清香。
那味道,像一根看不见的钩子,轻轻勾了一下他的心。
他的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些。
“你说得对。”
他收回目光,声音有些沙哑。
“这条线,划掉。”
他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另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
“从这里走,虽然绕远,但沿途有三处可以藏身的岩洞,而且植被茂密,利于隐蔽。”
刘嫣然看着他画出的新路线,眼睛亮了。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能跟上他的思维。
他考虑问题的角度,永远那么刁钻,那么致命,永远把“活下去”这三个字,放在所有战术的第一位。
“我记下了。”
她拿起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
油灯的光,在窑洞的墙壁上,投下两个紧紧依偎的影子。
窗外,寒风呼啸。
窗内,却有一种无言的温暖,在悄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