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嫣然握着钢笔的手指，骤然收紧。
冰冷的金属笔杆，被她手心的冷汗浸得湿滑。
掀掉天灵盖。
这五个字，不是比喻，不是形容。
它们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战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底下最原始、最血腥的内核。
她不是没见过死亡。
从重庆到延安，一路的饿殍，一路的残垣。
可那些死亡是成片的，是模糊的，是战争绞肉机下的必然产物。
而成才此刻描述的，是一种外科手术式的死亡。
一种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带着恐怖仪式感的处决。
她的大脑宕机了。
眼前只剩下一个画面在疯狂循环：一个不可一世的日军指挥官，在万众瞩目下，头颅如西瓜般炸裂。
恐惧。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才是成才口中真正的“心理威慑”。
它摧毁的不是肉体，而是敌人的意志，是他们赖以为生的信仰。
它让敌人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绝对的精准打击下，脆弱如纸。
“我……明白了。”
刘嫣然的声音干涩嘶哑，她埋下头，在笔记本上疯狂记录，仿佛要将那份令人窒息的恐惧，连同文字一起，彻底封印。
成才没再解释，转身回到座位，继续口述。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这间小小的窑洞，成了浓缩的战场。
成才，是唯一的指挥官。
他大脑中那座恐怖的军事知识库，被彻底打开。
单兵伪装。
小组渗透。
风速对弹道的影响。
利用光影制造视觉欺骗。
如何通过敌军粪便判断其后勤状况。
一个个闻所未闻的词汇，一套套颠覆认知的理论，从他口中平静地流出。
刘嫣然彻底疯了。
她不像在编写教材，更像一个卑微的窃贼，在贪婪地偷窃一位杀戮艺术大师的毕生绝学。
笔记本，一本接一本地写满。
她对成才的认知，也从“战场英雄”，滑向了一个让她敬畏，甚至恐惧的“战争怪物”。
这个男人，为战争而生。
他思考的一切，都指向如何用最高效、最隐蔽、最残酷的方式，终结生命。
教材初稿完成大半。
成才在抗大的第一堂课，正式开始。
一间黄土夯筑的大礼堂，座无虚席。
成才和刘嫣然走进去的瞬间，一百多道视线“唰”地一下聚焦过来。
那不是目光。
那是刀子，是子弹，是浸透了血与火的煞气。
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刘嫣然的心脏瞬间悬到了喉咙口。
这些人，和她平日里接触的青年学生，完全是两个物种。
他们的脸上，刻着风霜，刻着伤疤。
他们的眼神里，藏着死亡。
连长、教导员、营长……甚至还有几个团级干部！
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角色，是这支军队真正的脊梁。
让他们，来听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课？
刘嫣然清晰地感觉到，当成才站上讲台时，台下那些审视、怀疑、甚至轻蔑的目光，几乎凝成了实质。
成才却毫无反应。
没有开场白，没有客套话。
他放下讲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
特种作战。
“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员。”
成才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你们习惯集中优势兵力，打运动战，打伏击战。”
“用人命，去填装备的劣势。”
“用刺刀，去对抗敌人的飞机大炮。”
台下，不少人下意识挺直了腰杆。
这是他们的荣耀，是无数牺牲换来的血的经验。
“但今天，我讲的，是另一种打法。”
成才用木制教鞭，敲了敲黑板上的字。
“不追求歼敌数量，只追求打击效率。”
“核心，不是占领阵地，而是摧毁目标。”
“目标，不是敌人的士兵，而是敌人的大脑和神经。”
教室里，骚动声开始响起。
许多老兵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大脑？神经？
打仗就是你死我活，扯这些没用的犊子干啥？
成才没理会，自顾自地讲下去。
“举个例子，苍云岭战役，李云龙团长正面强攻坂田指挥部，伤亡惨重，这是传统打法。”
“而我，选择在八百米外，用一颗子弹，解决坂田信哲。”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
“前者，一个营的伤亡，换来惨胜。”
“后者，一个人，一颗子弹，坂田联队指挥系统，瞬间瘫痪。”
“这就是特种作战的价值。”
“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略成果。”
话音落下。
死寂。
如果说之前是怀疑，现在，很多人脸上已经毫不掩饰地露出讥诮。
八百米外，一枪干掉联队长？
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吹！
独立团的战绩是真的，可这过程传得神乎其神，谁信？
成才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不以为然的脸，继续道：“要实现这种价值，需要一套全新的作战体系。”
“情报分析、渗透伪装、目标锁定、远程狙杀、心理威慑……”
新名词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台下的学员们，从不以为然，到茫然，最后，彻底变成了不耐烦。
终于，课间休息的钟声响起。
成才放下教鞭，宣布休息。
他前脚刚走下讲台，教室里压抑的气氛，轰然引爆。
“搞什么名堂？听了半天，一句没懂！”一个独臂营长猛地一拍桌子，对旁边的人吼道，“老子当年在万家岭，就是靠着大刀片子和手榴弹，从鬼子堆里杀出来的！什么渗透狙杀，能当饭吃？！”
“就是！”另一个人立刻附和，“咱们的兵，大字不识，你跟他讲弹道，讲心理？对牛弹琴！还不如教两手拼刺刀来得实在！”
“我看这小子就是打了胜仗，尾巴翘上天了！八百米打死坂田？他怎么不说他能飞天呢？”
议论声越来越刺耳。
刘嫣然站在墙角，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怎么能这样！
这明明是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先进理念！
她攥紧拳头，就要冲上去理论。
一只手，却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成才。
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她身后。
“教员！”刘嫣然眼眶都红了，“他们……”
“由他们说。”
成才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眼神平静，仿佛在看一群与自己无关的人。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水。
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淡淡开口。
“战场上，说服人的，从来不是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