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的钟声,像一道泄洪的闸门。
整个大礼堂里,压抑了整整一节课的鼓噪和质疑,瞬间决堤。
“这都讲的什么玩意儿?花里胡哨!”
“八百米狙杀?他怎么不说自己长了千里眼!老子打了十年仗,枪膛里的线都快磨平了,最远也就打过四百米的目标,那还得是蒙的!”
“没错!咱们是八路军,不是中央军那些官老爷,搞那么多虚头巴脑的理论有屁用!战场上,还得靠手里的家伙和一腔热血!”
那个在课堂上第一个发难的独臂营长,名叫周海。
他曾是红四方面军的一员猛将,长征路上,为了掩护战友,硬生生被敌人的机枪削断了整条右臂。
此刻,他仅剩的左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搪瓷缸子嗡嗡作响。
“我看,这小子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总部真是瞎了眼,让这么个毛头小子来教我们打仗?!”
周海在学员中的威望极高,他这一开炮,立刻引来山呼海啸般的附和。
整个礼堂,乱得像个菜市场。
刘嫣然站在墙角,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恨不得冲上去,跟这群目光短浅的“老顽固”理论三百回合。
这些人怎么就不明白!
成才教员说的,是足以改变这支军队命运的屠龙之术!
他们却只盯着自己眼前那点拼刺刀的经验,固步自封!
她刚要迈步,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再次按住了她的肩膀。
“教员……”
刘嫣然回头,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和不甘。
成才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
仿佛周围那些刺耳的质疑,都只是吹过耳畔的清风,不配在他心中留下一丝痕迹。
他没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讲台边,拿起自己的讲义和搪瓷缸,转身就朝礼堂外走去。
“跟我来。”
他只对刘嫣然说了这三个字。
刘嫣然愣了一下,连忙抱起自己的笔记本,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喧闹的礼堂。
那些嘈杂的议论声,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成才没有回窑洞,也没有去教务处。
他领着刘嫣然,一路向西,走出了抗大的校区,直接扎进了延安城外那片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
这里荒无人烟。
只有被风沙侵蚀得千沟万壑的山梁,和稀稀拉拉的酸枣树。
成才的脚步很快,而且落地无声。
他不像在走路,更像一只幽灵,在自己的领地里巡视。
刘嫣然跟得异常吃力。
她穿着布鞋,好几次都差点被脚下的碎石绊倒,脚底板火辣辣地疼。
可她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知道,考验已经开始了。
如果连这点路都跟不上,她还有什么资格,当这位战场“妖孽”的助手?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太阳升到了头顶,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成才才在一处偏僻的断崖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冲沟,两边是十几米高的陡峭土壁,沟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卵石和荆棘。
“这里,就是我们的教室。”
成才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教室?”
刘嫣然气喘吁吁地停下,环顾四周,满眼都是困惑。
这里除了荒凉,什么都没有。
成才没有解释。
他走到一道近乎垂直的土壁前,伸出手指,在粗糙的崖壁上缓缓摩挲着。
“这面墙,是我们的攀爬训练场。”
他又指向沟底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地。
“那里,用来练习翻滚、匍匐和格斗。”
他的手指,最后指向对面一道更为险峻、布满裂缝的崖壁,眼神锐利。
“而那里,是练习渗透和伪装的绝佳地点。”
成才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给这片荒凉的土地,赋予全新的生命和意义。
在刘嫣然眼中,这里是荒山野岭。
但在成才眼中,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是最天然、最完美的训练器材。
“可是……教员,我们什么工具都没有。”刘嫣然看着这片原始的“训练场”,有些犯难。
“工具,自己造。”
成才的回答,简单直接。
“土法上马,因陋就简。”
说完,他脱掉上衣,露出精悍结实、布满细小伤疤的上身。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在独立团时就随身携带的工兵匕首,走到一棵碗口粗的野榆树前,开始动手砍伐。
没有斧头。
没有锯子。
只有一把匕首。
“咔!咔!咔!”
匕首劈砍树干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有节奏地响起,沉闷而坚定。
刘嫣然彻底呆住了。
她终于明白,成才那句“战场上,说服人的,从来不是嘴”,是什么意思。
他不屑于争辩。
更懒得解释。
他只会用行动,把所有质疑,碾得粉碎!
一股巨大的热情,混杂着近乎狂热的崇拜,从刘嫣然的心底轰然涌起。
她也卷起袖子,跑到旁边,开始用手清理地面上的碎石和荆棘。
她做不了重活,但她可以把场地清理干净!
一个砍树,一个清场。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
一种无言的默契,却在汗水中悄然滋生。
刘嫣然的双手很快就被尖锐的石子和荆棘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可她浑然不觉。
她只觉得,自己正在参与一件无比神圣、无比伟大的事情。
他们在亲手建造一座圣殿。
一座专门用来锻造未来战场利剑的圣殿!
一下午的时间,就在这种沉默而专注的劳作中飞速流逝。
当太阳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时,成才已经放倒了五棵大树。
而刘嫣然,也清理出了一片十平米见方的空地。
成才没有停歇,他用匕首,将砍下的树干削去枝杈,然后对刘嫣然说道:“画下来。”
他开始口述。
“一排高低桩,间距半米,高度从三十公分到一米二不等,训练平衡和跳跃。”
“一道两米高的木墙,练习翻越。”
“一根离地三米的横木,练习臂力。”
“一个沙坑,至少一米深,练习受身倒功。”
……
成才说得飞快,每一个设施的尺寸、用途、训练要点,都清晰无比,仿佛这座训练场,早已在他脑海中演练了千百遍。
刘嫣然奋笔疾书。
她的笔下,一个个简陋却无比实用的训练设施草图,迅速成型。
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成才的“理论”。
那不是纸上谈兵的空话。
每一个字,都对应着一个具体的、残酷的、足以在战场上保命的训练科目!
第二天,抗大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张由刘嫣然连夜绘制的、名为“‘幽灵’一号训练场”的设计草图,以及一份长长的“招工启事”。
没有命令,没有要求。
只写着:自愿参与,工分加倍。
这张奇怪的告示,立刻引来了所有学员的围观。
“搞什么鬼?这是要咱们去当苦力?”
“还‘幽灵’一号?我看是‘神经’一号吧!”
独臂营长周海挤进人群,看着图纸上那些奇形怪状的木桩和高墙,不屑地冷哼一声。
“花架子!哗众取宠!”
他转身就走,大部分学员也都哄笑着散去。
然而,还是有几个年轻的、在课堂上听得半懂不懂的连排级干部,留了下来。
他们对着图纸指指点点,眼神里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好奇和思索。
下午,成才和刘嫣然再次来到那片山谷。
让他们意外的是,那里已经多了七八个身影。
正是上午那几个在公告栏前驻足的年轻干部。
他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成才昨天砍下的木头,开始按照图纸上的样式,用随身携带的刺刀和工兵铲,笨拙地加工起来。
阳光下,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军装。
动作虽然生疏,但眼神却无比专注。
成才什么也没说。
只是走过去,沉默地拿起一根最沉的木桩,扛在肩上,走向预定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