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无声,却拥有雷霆万钧的力量。
那些原本只是抱着好奇、甚至是看热闹心态跟来的年轻干部,在看到成才扛起那根最沉重的原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预定地点时,他们脸上的最后一丝犹豫和观望,也随之烟消云散。
没人再说话。
也没有人下达命令。
所有人,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默默地扛起木头,拿起工具,投入到这场看似原始、甚至有些可笑的建设中去。
汗水,很快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背,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刺刀和工兵铲与坚硬的木头碰撞,发出的“铛铛”声,取代了所有的语言。
独臂营长周海,去而复返。
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在一道山梁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那只仅存的左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不懂那些奇形怪状的设施图纸。
但他看得懂眼前这幅画面。
那是一种他无比熟悉,甚至已经融入骨血的东西——行动。
是红军过草地时,官兵们默默分食最后一点皮带的行动。
是万家岭血战时,战友们用身体堵住敌人机枪口的行动。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陈词。
只有最纯粹、最原始、最坚定的执行力。
这个叫成才的年轻人,他不是在说服谁,他是在用行动,筛选出和他一样的同类。
周海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他没有下去,只是转身,身影落寞地消失在山梁之后。
……
夜,深了。
延安的夜晚,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凛冽。
成才的窑洞里,一盏昏黄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
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间屋子里全部的声响。
白天在训练场上耗尽了体力的成才,此刻却毫无倦意。
他没有坐着,而是在狭小的空间里,用一种恒定的节奏来回踱步。
他的身体,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受身倒功,是活命的基础。战场上,子弹和炮弹不会等你找好地方再爆炸。任何情况下,都要能在零点一秒内做出反应。向左、向右、向后,三种基本卧倒姿势,核心不是倒下去,而是倒下去的同时,完成举枪、瞄准的预备动作。”
他的声音不高,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就像在背诵一本早已刻进骨髓的说明书。
灯下,刘嫣然坐得笔直,她面前的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地记录了十几页。
她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不是热,是高度的精神集中导致的。
她必须将成才口中那些最直白、最血腥的战场口语,迅速转化为可以被普通士兵理解和学习的文字。
“报告成教官!”她忽然停笔,举起了手。
成才的脚步停下,看向她。
“您刚才说的‘身体要像猫一样蜷缩,落地时用肌肉卸力’……这个‘像猫一样’,太模糊了。”
“教材是给全军看的,很多战士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猫。我们能不能把它分解成更具体的步骤?比如,第一步,低头含胸;第二步,双手抱枪护住头部;第三步,以肩背部着地,顺势翻滚……”
刘嫣然的语速很快,逻辑清晰。
她不仅仅是个记录员。
她正在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成才这把锋利无比、却毫无章法的野战军刀,配上最合适的刀鞘和刀谱。
成才沉默了片刻。
他走到刘嫣然身边,俯身看着她笔记本上的文字。
油灯的光,将他脸部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冷硬。
“可以。”
他吐出两个字,算是认可了刘嫣然的建议。
刘嫣然明显松了口气,立刻低头,将刚才的讨论结果,迅速整理成条文。
成才直起身,继续踱步。
“下一节,伪装。”
“伪装的核心,不是把自己藏起来,而是让自己变成环境的一部分。一片草,一块石头,一堆牛粪……任何不起眼的东西,都是你最好的保护色。”
“记住,最危险的不是敌人的眼睛,是他们下意识的判断。一个优秀的狙击手,要能让敌人看到你,却又完全忽略你。”
“报告!”刘嫣然再次举手。
“说。”
“‘让敌人看到又忽略’,这听起来很矛盾。有没有具体的案例?比如,在林地、在雪地、在村庄废墟,我们应该如何利用不同的环境进行伪装?需要哪些就地取材的材料?制作伪装的步骤是什么?”
刘嫣然的问题,像探入精密机械的探针,精准地触碰到了成才知识体系中最核心、也最难以言传的部分。
成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锁了一下。
他习惯了下命令,习惯了让魏和尚他们无条件执行。
这种被人不断追问“为什么”和“怎么做”的感觉,对他而言,很陌生。
但他没有不耐烦。
他清楚,刘嫣然的每一个问题,都切中了要害。
他要铸剑,就需要一张精确到每个细节的图纸。
而刘嫣然,正在帮他绘制这张图纸。
“林地,用烂泥和碎叶涂满全身,包括武器。关键是破坏人体轮廓,用树枝和藤蔓,把自己变成一棵会走路的灌木。”
“雪地,白色披风是基础,但纯白最容易暴露。要在披风上,用灰土画出不规则的斑块,模仿雪地上的阴影和岩石。”
“废墟……”
成才的声音,在窑洞里持续回响。
一个说,一个记。
一个负责提供最原始、最野蛮的实战经验。
一个负责将其系统化、理论化,变成可以复制、可以传承的知识。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气温也降了下来。
一阵寒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成才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军装,白天训练出的汗水早已干透,此刻被冷风一激,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没有在意,正准备继续讲述夜间渗透的要点。
突然,一件带着淡淡皂角香味的、略显宽大的干部服,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肩上。
成才全身的肌肉,瞬间定格。
那是一种完全超乎他战斗本能的僵硬。
口中即将吐出的战术要点,也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他缓缓回头。
刘嫣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她收回手,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关切,小声说道:“成教官,夜里凉,您……注意身体。”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脸颊控制不住地泛起红晕,连忙坐回原位,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可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成才的动作停顿了足足三秒。
那件衣服上,还残留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很陌生。
也很……温暖。
在钢七连,在独立团,从来没有人会关心他冷不冷。
战友们表达关心的方式,是递过来一根烟,或者在他受伤时,骂一句“他娘的,你可别死了”。
这种细腻的、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的关怀,是他两辈子都未曾体验过的。
仿佛一块在极寒冰原里冻了两世的钢铁,突然被一捧温水浇灌。
他喉结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将肩上的衣服,裹紧了一些。
那个动作,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
窑洞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声音和另一个人略显急促的心跳。
刘嫣然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成才的反应。
“下一章。”
成才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特种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