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内的空气，因为那件披在肩上的干部服，似乎不再那么凛冽。
成才的声音停顿了片刻。
那件衣服上残留的温度，透过布料渗入皮肤，一丝暖意试图侵入那颗冰封了两世的心脏。
他眉心一蹙，便将那丝涟漪彻底冻结。
“特种射击，不同于常规的排枪射击。”
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常规射击追求火力覆盖，而特种射击，追求的是绝对的精准和效率。”
“每一个弹孔，都必须对应一个高价值目标。”
“敌人的军官、机枪手、炮兵观察员、通讯兵……这些人，才是你们子弹应该去的地方。”
刘嫣然迅速收敛心神，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滑动。
她能感觉到，随着话语的展开，成才周身的气场变了。
那短暂的温情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钢铁与硝烟的味道，一个由死亡和精密计算构成的绝对领域。
“特种射击，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基础据枪。要求在任何姿势下，枪口都能纹丝不动。我会设计专门的训练方法，比如在枪管上放弹壳，或者吊砖块。”
“第二，呼吸控制。开枪的瞬间，呼吸必须完全停止。心跳的每一次搏动，都会影响弹道的零点零一毫米。在战场上，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第三，心理预判。你要学会像敌人一样思考，预判他下一秒的动作。是匍匐，是翻滚，还是起身……你的子弹，要永远比他的动作快半秒。”
成才的讲述，越来越深入。
从弹道学，到风速测算，再到利用密位点进行简易测距。
这些知识，彻底掀翻了刘嫣然对“打枪”的全部认知。
原来，扣动扳机之前，竟然需要如此恐怖的计算和准备。
这已经不是战斗。
这是一门……关于杀戮的精密科学。
当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教材的初稿，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部分。
刘嫣然放下笔，整条手臂都已僵硬酸麻。
她抬头，看到成才正站在窗前，遥望着远处巍峨的宝塔山轮廓。
晨曦的光，给他冷硬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微光。
“成教官，教材……写完了。”她的声音带着疲惫，但眼底却燃烧着亢奋的火焰。
成才转过身。
“不。”他平静地开口，“这只是图纸。接下来，我们要开始选钢，铸剑。”
刘嫣然愣住了。
“选钢？”
“理论，必须用实践来检验。”成才的思路清晰无比，“我要在抗大，挑选出一批‘种子’，组建一支实验性的特种作战分队。用最严苛的方式训练他们，然后用最残酷的实战，来验证我们写的每一个字。”
这个想法，大胆到了疯狂的程度！
在资源极度紧张的延安，单独成立一支编制外的实验部队，需要承担的压力和风险无法想象。
但刘嫣然的呼吸却骤然急促，血液冲上大脑，让她脸颊发烫。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炸开。
亲手缔造一支前所未有的军队！
还有比这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吗？！
“我需要你的帮助。”成才看着她，“帮我起草一份选拔标准和招募令。”
“是！保证完成任务！”
刘嫣然挺直腰杆，一夜的疲惫被肾上腺素冲刷得一干二净。
当天下午，一张足以震动整个延安的招募令，出现在抗大乃至各个单位的公告栏上。
标题只有两个字——“铸剑”。
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没有激动人心的许诺。
只有一排排冰冷、苛刻到不近人情的选拔标准。
第一条：体能。
负重二十公斤，武装越野十公里，一小时内完成。
徒手攀爬十米高悬崖，三十秒内完成。
蒙眼通过五十米障碍区，一分钟内完成。
第二条：意志。
在靶场指定区域，保持举枪姿势，枪口悬挂五公斤重物，坚持两小时。
在冰冷的河水中，潜伏半小时。
连续四十八小时不间断行军，期间只允许补充水分。
第三条：心智。
一分钟内，记住二十个随机摆放的军事物品，并准确复述。
三十分钟内，独立绘制出指定区域的简易行军地图。
通过三道逻辑思维考题。
……
招募令的末尾，只有一句冷得掉渣的话。
“以上为初选标准，能做到者，来‘幽灵’一号训练场报到。成才。”
这张招募令，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延河。
整个延安都炸了锅。
“疯了吧！这是选兵还是选神仙？！”
“负重二十公斤跑十公里？中央军的德械师都没这么练的！”
“还有这个，蒙眼过障碍？枪口吊砖头？这不是瞎胡闹吗！存心折腾人！”
独臂营长周海，再次成了质疑声最大的那个。
他把招募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气得浑身发抖，仅存的左手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
“胡闹！简直是胡闹！这是在摧残我们的战士！我要去校长那里告他！这是拿我们战士的命在开玩笑！”
然而，与大部分老兵的愤怒和不解不同。
在那些年轻的、思想更活跃的基层军官和学员眼中，这张招募令，却散发着一种致命的魔力。
成才！
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奇迹。
他的训练方法，再怎么古怪，也一定有他的道理。
更重要的是，那句“铸剑”，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谁不想成为一把锋利的宝剑，去刺穿敌人的心脏？
报名处，就设在训练场入口。
负责登记的，只有刘嫣然一个人。
她面前，很快就排起了长龙。
来的，大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个身形矫健，脸上写满了桀骜不驯和跃跃欲试。
成才没有出现。
他就站在远处的一道山梁上，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岩石，冷冷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刘嫣然一边登记，一边按照成才提前教她的方法，进行着最基础的筛选。
“手伸出来。”她对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说。
汉子不明所以，伸出双手。
刘嫣然的目光落在他的指甲缝里。
干净，没有一丝污垢。
“你，不行。回去吧。”她直接在名册上划掉了他的名字。
“凭什么？！”汉子急了，“我还没测试呢！”
“成教官说，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军人，他的手可以有伤疤，有老茧，但绝不会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你的手太干净了。”刘嫣然平静地解释。
汉子愣住了，随即满脸羞愧地离开。
又一个人走上前来。
刘嫣然的鼻翼微动，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酒味。
“你，不行。”
“我……我昨天就喝了一口……”
“成教官说，酒精是狙击手的天敌，哪怕是一滴，也会影响你手指的稳定和大脑的判断。管不住自己嘴的人，没资格摸他的枪。”
一个又一个，因为各种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被刘嫣然无情地刷了下去。
她心头巨震。
她这才明白，真正的选拔，从报名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成才考核的，不仅仅是体能和智力，更是一个人的习惯、自律和对细节的专注。
山梁上那双眼睛，洞穿了所有伪装，直抵本质。
这让她对那个男人，愈发敬畏。
经过一整天的初步筛选，最终，只有不到五十人，获得了参加正式测试的资格。
第二天，测试正式开始。
残酷的淘汰，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什么叫“魔鬼”。
十公里武装越野，一半的人没能在一小时内跑完。
攀爬悬崖，又有几个人因为力竭而中途掉下。
最恐怖的，是举枪测试。
枪口下悬挂的沉重砖块，是一座碾碎意志的大山。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在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手臂的肌肉剧烈颤抖，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会撕裂。
一个又一个，坚持不住，颓然地放下了枪。
刘嫣然在一旁记录着每个人的成绩，心也跟着揪紧了。
她看到一个叫王铁蛋的战士，身材壮硕如牛，是所有人里坚持得最久的一个。
他的脸憋得紫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汗水浸透了全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可他就是不倒下。
那股子狠劲，让刘嫣然都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