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的身体,在黑暗中僵住。
月光从门外泼洒进来,只勾勒出他沉默如山的轮廓。
他没有回头,目光穿过夜色,落在外面浸透了墨的山峦上。
“快了。”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干涩,冰冷。
像两块石头砸在冻土上,没有回响,只有沉闷。
他设想过她所有的反应。
哭泣。
质问。
或者用最伤人的沉默来抗议。
他甚至为每一种可能,都备好了更冷漠、更决绝的应对,他要亲手将她所有的情绪,彻底封死。
他必须这么做。
可刘嫣然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将手里的《纲要》轻轻合上,放在桌上。
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然后,她站了起来。
黑暗衬得她的身影格外纤细,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被外力折断的韧劲。
“成才。”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他的心弦上。
“我也打了报告。”
成才猛地转身!
动作幅度之大,带起的风让桌上那本小册子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她。
窑洞里太暗了,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平稳坚定的气息。
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撕裂、嘶哑。
“我向组织递交了申请报告。”
刘嫣然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阴影,走进那片清冷的月光里。
她的脸庞苍白,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宁静。
“申请调往晋西北,继续担任你的专职助教,负责《纲要》的后续修订和实战数据整理工作。”
她的话,像一颗滚烫的子弹。
精准地,毫无征兆地,击穿了成才用冷漠筑起的所有防线。
轰——!
他的大脑,瞬间空白。
所有的冷静,所有的预案,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胡闹!”
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咆哮,裹挟着阵脚大乱的狂怒与失控的恐惧,直冲头顶。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晋西北!那是晋西北!整个华北的绞肉机!每天都在死人!成百上千地死!”
他的声音压抑到极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绝望地嘶吼。
“那里没有窑洞住,没有油灯点!只有烂泥坑和死人堆!子弹不长眼睛,炮弹随时会落在头顶!你懂不懂!”
他试图用最残酷,最血腥的词汇,吓退她。
他想看到她害怕,想看到她退缩。
可刘嫣然没有。
她就那么站着,任由他抓着自己,身体因剧痛而微颤,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只是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怒火与恐惧的眼睛。
“我懂。”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懂,所以才更要跟你去。”
“成才,我不是去添乱的。”
她的逻辑,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冷静而精准地,剖开问题的核心。
“《纲要》是我们思想的结晶,它的理论,它的战术,它的价值,只有我们两个人最清楚。”
“你想在最残酷的战场检验它,完善它,你一个人,可以吗?”
“你负责指挥战斗,谁来帮你记录数据?分析战果?谁来把那些用鲜血换来的经验,第一时间转化为新的条例,反馈给所有部队?”
“你吗?你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吗?”
成才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抓着她肩膀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半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对得让他无法反驳。
“这些工作,有的是人可以做!”他生硬地反驳,语气却虚了。
“是吗?”
刘嫣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嘲讽。
“他们能像我一样,在你提出一个战术构想的瞬间,就明白你想要什么吗?”
“他们能像我一样,从上万字的战报里,精准提炼出那唯一一个能改变战局的关键节点吗?”
“成才。”
她一字一顿,像是在提醒他一个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实。
“我们,是一个整体。在战术研究上,你离不开我。就像你的‘幽灵’,离不开大兵团的佯动。”
成才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盔甲的士兵,赤裸地站在她面前,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弱点,都暴露无遗。
他烦躁地松开手,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土墙上!
砰!
墙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我不同意!”
他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如铁。
“你的申请,我去找首长,我会让首长驳回!”
“你凭什么?”刘嫣然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凭我是你的教官!凭我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那是在战场上。”刘嫣然的语调,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但在延安,在组织面前,我们是平等的同志。”
“成才同志,我是一名八路军战士,我有权利选择我的战场。”
“我不是你的私有物品,你没有权力替我做决定。”
“我的命,是革命的,也是我自己的。我要把它用在最有价值的地方。”
她绕到他面前,再一次,直视着他。
“而我觉得,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你的身边。”
“你……”
成才被她堵得胸口发闷,一股热流直冲咽喉。
他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倔强和决心的脸。
他所有的怒火,在这一刻,都诡异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恐慌。
他怕了。
他不是怕死。
他是怕她死。
怕看到她倒在自己面前。
那种恐惧,比面对一个师团的敌人,更让他手足无措。
“刘嫣然。”
他的声音,终于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算我求你,别去。”
“那里……真的会死人的。”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近乎示弱的语气说话。
刘嫣然的心,被狠狠地攥了一下。
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知道,这个男人,终于肯卸下他所有的伪装了。
可她不能退。
她退一步,他们之间,就是万丈深渊。
“成才。”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那只刚刚砸过墙,指节已经破皮渗血的拳头上。
他的手,猛地一抖,像是被炭火烫到。
“你救过我的命。”
她的声音,温柔却充满了力量。
“现在,换我来保护你。”
“我保护你,让你能心无旁骛地去战斗。”
“我保护我们的心血,让它能在战场上,开出最灿烂的花。”
“我也保护我自己,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出事,你会疯掉。”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很轻很轻。
那声音,却让他浑身剧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收缩,血丝在眼白中疯狂蔓延。
“你……”
“所以,”刘嫣然打断了他。
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拳头,将他僵硬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强行掰开。
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你没有理由拒绝。”
“你更没有理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她仰着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从你抱住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绑在一起的人了。”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要生,一起生。”
“要死,我也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