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彻底僵住了。
抓着她肩膀的手,还保持着那个凶狠的姿势。
可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的滔天怒火,却一点点地,熄灭了。
只剩下月光下的一片死寂。
和无边无际的错愕。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他用来自我保护的冷漠,在这个女人面前,脆弱如纸。
她甚至没有用眼泪,没有用哀求。
她只用最冷静的逻辑,和最疯狂的告白,就缴了他所有的械。
他看着她。
看着那双在月光下清澈见底的眼睛。
看着她紧紧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她,毫无办法。
胸口那股被堵得快要爆炸的郁气,诡异地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浑身发麻的无力感。
以及,一丝……
狂喜。
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狂喜。
就像一个沙漠里濒死的旅人,突然发现,有人愿意陪着他,走向那片看似没有尽头的死亡之地。
疯子。
他心里骂了一句。
两个都是疯子。
良久。
他终于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喉结剧烈滚动,声音沙哑粗粝。
“你会后悔的。”
刘嫣然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
“在你身边,我从不后悔。”
……
成才最终没有去找首长。
他知道,去了也没用。
刘嫣然的理由,无懈可击。
从工作角度,她的存在,能让《纲要》的实战价值最大化。
她是理论的共同创造者,无人比她更懂。
从组织纪律看,她是一名思想进步、能力出众的战士,有权利申请去最需要她的岗位。
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去阻止。
难道说,因为我怕她死?
这种理由,在革命与战争面前,渺小得可笑。
接下来的几天,窑洞里的气氛变得很奇特。
那层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
两人依旧很少说话,但工作时的默契,却达到了新的高度。
他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需要哪份战报。
她递过一支铅笔,他就能领会她想要标注的战术疑点。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
也弥漫着期待。
他们在等。
等那一份,决定两人共同命运的批复。
三天后,命令下来了。
来传达命令的,是抗大的副校长,一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
他把成才和刘嫣然一起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味很浓。
副校长坐在桌后,面前放着两份报告。
一份是成才的归队申请。
一份是刘嫣然的调动申请。
他的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眼神复杂。
有欣赏,有担忧,还有一丝过来人的了然。
“你们两个的报告,组织上已经讨论过了。”
副校长拿起刘嫣然的报告,轻轻敲了敲桌面。
成才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他的手,在裤缝边攥得死紧。
“刘嫣然同志。”副校长看向刘嫣然,语气严肃,“你的报告,理由很充分。你提出的,关于‘特种作战理论必须与实战数据相结合,进行动态化修订’的观点,组织上非常重视。”
“这两年来,你在‘幽灵’轮训班的工作,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你的军事理论水平,你的战术分析能力,已经证明了,你是一名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军事参谋人才。”
刘嫣然挺直背脊,没有说话,眼神坚定。
副校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
“但是,你也必须清楚,晋西北,不是延安。前线,不是教室。”
“那里随时会死人,炮弹不分你是男是女,是拿枪还是拿笔。”
“组织上把你看作是宝贵的财富,不希望你去做无谓的牺牲。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考虑清楚了吗?”
这是最后的机会。
成才的呼吸都停了。
他甚至希望,她能在此刻,说出那个“不”字。
“报告首长!”
刘嫣然的声音,清亮而决绝,响彻整个办公室。
“我考虑清楚了!”
“革命的胜利,需要有人流血牺牲。如果我的牺牲,能让我们的战士少流一滴血,能让这套战术更完善,能让胜利早一天到来,那我的牺牲,就是有价值的!”
“我,无怨无悔!”
成才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的这个女人。
她明明那么纤细,可这一刻,她的身上,却仿佛散发着万丈光芒,刺得他眼睛发酸。
副校长看着她,久久不语。
最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说得好!”
他拿起桌上的印章,蘸了印泥。
然后,在那份调动申请上,狠狠地盖了下去!
咚!
那一声红色的印记,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成才的心上。
尘埃落定。
“组织上,批准你的申请。”
副校长将文件推了过去,目光转向成才,变得意味深长。
“成才同志。”
“到!”
成才下意识地立正。
“你的归队申请,也批准了。抗大的工作,尽快交接。交接完毕,即可返回晋西北独立团。”
“是!”
副校长站起身,走到成才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
“现在,组织上交给你一个比端掉鬼子炮楼更重要的任务。”
他的声音压低了,语气不容置喙。
“保护好她。”
“不仅要保护好她的安全,更要保护好她的工作。她是咱们八路军,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特种作战理论研究员,是咱们的宝贝疙瘩!”
“她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听明白了没有!”
成才的眼眶,猛地一热。
他挺起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回答。
“是!保证完成任务!”
……
从办公室出来,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延安的宝塔山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两人并肩走在山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风吹过,带着秋日收获后的清香。
所有的紧张,所有的对峙,所有的不安,都在那个红色的印章落下之后,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一种落到实处的,踏实感。
和一种即将共同奔赴战场的,难以抑制的兴奋。
“我们,什么时候走?”刘嫣然先开了口,声音里,透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雀跃。
“等交接完工作,最快三天。”成才回答。
他的声音,依旧平直,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温度。
“好。”
两人走回了那间熟悉的窑洞。
那张巨大的华北全境作战图,在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下,静静地铺在桌上。
过去,成才看着这张图,心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现在,他再看这张图,心里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刘嫣然走到桌边,拿起了那支红色的铅笔。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落在了地图上“晋西北”的那片区域。
那里,山峦叠嶂,沟壑纵横,敌我态势犬牙交错。
是整个华北战场最复杂,也最残酷的地方。
“从今天起,我们的战场,就在这里了。”
她转过头,看向成才,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