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大的大讲堂里,座无虚席。
空气里,烟草、汗水和一种近乎实质的求知欲,混杂成一股独特的、属于延安的味道。
今天的场面,与以往任何一次授课都截然不同。
讲堂里不仅坐满了“幽灵”轮训班的学员,后排的位置,甚至挤满了来自延安各个部门的军事主官。
孔捷来了。
丁伟也来了。
他们没坐前排,像两个寻常学员,挤在人堆里,手里捏着小本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所有人的视线,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牢牢钉在讲台那道身影上。
成才。
他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八路军军装,两手空空,没带教材,也没拿那根熟悉的指挥杆。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形挺拔如悬崖上的一棵孤松。
那股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冷冽气息,无声地弥漫开,压得整个讲堂鸦雀无声。
这是他在延安的,最后一课。
刘嫣然坐在讲堂最角落的位置,手里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纲要》。
她的目光没有投向讲台上的成才,而是看着台下那些聚精会神的脸。
她看到,那些最初对“幽灵”战术嗤之以鼻的老兵,此刻正奋笔疾书,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生怕漏掉一个字。
她看到,那些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的学员,正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狂热,追随着讲台上那个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两年了。
从一个不被理解的疯狂想法,到如今席卷整个华北战场的全新战术体系。
这个男人,只用了两年。
他用一场又一场血淋淋的胜利,用一份又一份来自前线的捷报,把所有质疑,砸得粉碎。
刘嫣然看着他,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在胸膛里激荡,几乎要满溢出来。
“今天,不讲战术,不讲案例。”
成才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湖,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荡开波纹。
“我只讲三句话。”
他伸出一根手指,视线在台下缓缓移动,逐一扫过每一张面孔。
“第一句话:忘了这本《纲要》。”
话音落地,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懵了。
这本《纲要》,如今已被各战区奉为至宝,是特种作战的“圣经”。
它的创造者,却让所有人忘了它?
什么意思?
成才对众人的惊愕置若罔闻,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说的忘了,不是让你们烧掉,扔掉。”
“而是让你们,不要把它当成教条,不要把它当成一成不变的真理。”
“这本册子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用我们同志的鲜血换来的。但战场是活的,敌人也是活的。”
“今天,日军的补给线是这个模式,明天,他们就可能改变。今天,他们的指挥部设在县城,明天,就可能转移进深山。”
“如果你们只会照本宣科,只会生搬硬套,那你们不是‘幽灵’,你们是去送死的蠢货!”
“这本《纲要》,是钥匙,不是锁!”
“它是帮你们打开思路的工具,不是把你们困在里面的牢笼!”
“真正的《纲要》,不在纸上,在你们的脑子里!在你们对战场的每一次观察,每一次判断,每一次临机决断里!”
“你们要做的,不是背诵它,而是用敌人的鲜血,去质疑它,去修改它,去完善它!”
他的话,字字如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那些之前还把《纲要》奉为圭臬的指挥员,脸上浮现出思索与惭愧。
后排,丁伟默默地用指头摁灭了烟头,火星在他粗糙的指尖下熄灭。
他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他娘的,这小子,是在给这支军队换脑子。
成才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句话:你们不是匕首,是手术刀。”
他刻意停顿,留给所有人思考的时间。
“匕首,追求一击毙命。但很多时候,一刀捅不死,反而会激怒野兽,招来更疯狂的反扑。”
“而手术刀,追求的是精准,是解剖,是瘫痪。”
“你们的任务,不是去和敌人拼消耗,不是去计较杀了多少鬼子。”
“你们的价值,在于找到敌人整个作战体系的‘中枢神经’,‘主动脉’,然后,用最小的代价,切断它!”
“炸掉一个弹药库,比打垮一个中队,价值更大。”
“狙杀一个炮兵指挥官,比端掉一个炮兵阵地,效率更高。”
“切断一条铁路,瘫痪一个师团的补给,比在正面战场歼灭一个大队,对战局的影响更深远!”
“记住,你们的每一次行动,都要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打的这个目标,能不能让十倍、甚至百倍于我的敌人感到痛苦?能不能让他们整个作战机器,出现哪怕一分钟的停滞?”
“如果不能,那就放弃!保存自己,去寻找下一个更有价值的目标!”
“你们是战场上最昂贵的资源,你们的每一次出击,都必须追求最高的‘效费比’!”
“效费比”这个词,许多人听不懂。
但他们听懂了手术刀的比喻。
那种冷静、精准、直指要害的思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向上爬。
这是一种全新的,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战争观。
它彻底颠覆了以往那种靠着一腔热血和人命去填的打法。
刘嫣然的指尖,在《纲要》的封面上轻轻划过。
这些话,她都听过。
在那个昏黄的油灯下,在无数个争论不休的深夜里,她曾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
可今天,当这些思想从成才的口中,传递给台下这几百个即将奔赴战场的生命时,她才真正感受到,这些文字,拥有了何等强大的,足以改变战争的力量。
成才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他的表情,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第三句话:学会回家。”
整个讲堂,瞬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你们是‘幽灵’,是孤军。”
“一旦深入敌后,你们就切断了和主力的所有联系。”
“没有支援,没有补给,没有退路。”
“任务失败了,怎么活下来?”
“任务成功了,怎么撤出来?”
“被敌人包围了,怎么杀出去?”
“你们的教材里,有潜伏,有渗透,有爆破,有狙击。但从今天起,你们要用一半的时间,去学习另一项技能——生存。”
“学会在没有粮食的情况下,靠吃草根和野果活下去。”
“学会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靠看星星和太阳辨别方向。”
“学会在没有药品的情况下,用最原始的办法处理伤口。”
“我需要的,不是一群只会进攻的疯子,而是一群能在任何绝境下,都能找到回家路的老狼!”
“记住,活着,才有输出!”
“活着,才能把宝贵的经验带回来!”
“活着,才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每一次任务的终点,不是炸掉目标,而是全员安全归队!”
“现在,全体起立!”
哗啦——!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靴底碰撞地板的声音,几百人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全体起立。
丁伟和孔捷也站了起来,身姿笔挺如枪。
成才的视线,冷冽如冰,审视着台下的每一个人。
“大声告诉我!你们是什么!”
“是幽灵!”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咆哮的洪流,震得屋顶的尘土簌簌落下。
“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是回家!”
“回家!”
“回家!”
一声声怒吼,不再是口号,而是一种烙印,一种信念。
是对生命的敬畏,也是对胜利最原始的渴望!
成才看着他们,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默默地,对着台下所有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下一秒。
掌声轰然炸响!
激烈得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整个讲堂。
这掌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热烈,更持久。
学员们用尽全身力气鼓掌,手掌拍得通红,许多人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他们都懂,这是告别。
讲台上的这个男人,这个用最严苛的方式折磨了他们两年,又给了他们全新生命的“活阎王”,要走了。
他要回到那个最需要他的地方去。
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践行他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
刘嫣然也站了起来,跟着人群一起鼓掌。
手心拍得通红,眼眶里有温热的液体在打转,可她的脸上,却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
她看着那个在掌声风暴中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放下手臂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本活的《纲要》。
而她,是写下第一行字,也是唯一能陪他,把这本书续写下去的人。
掌声经久不息。
丁伟挤出人群,一巴掌重重拍在孔捷的肩膀上,他那标志性的烟嗓里,满是压不住的震动。
“老孔,我跟你说,老子以前的仗,他娘的真白打了!”
孔捷深以为然地点头,目光追随着成才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小子,是咱们八路军的宝贝疙瘩啊!”
成才走下讲台,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刘嫣然面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她放在桌上的那本《纲要》。
然后,伸出手。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