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厚茧。
那只手就那么伸到了她的面前。
简单,直接,不容置疑。
刘嫣然看着那只手,再看看他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心底因离别而翻涌的酸楚,瞬间被一种滚烫的暖意所取代。
她笑了。
在几百人汇聚成的掌声风暴里,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烫,握得很紧。
“走了。”
两个字,几乎被雷鸣般的掌声吞没,却像烙铁,烫在了她的心上。
成才没有回头,没有理会身后那些挽留与祝福的目光。
他牵着她,就像牵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出了那个见证了他思想蜕变的大讲堂。
阳光,瞬间洒满全身。
温暖,驱散了讲堂里那股混杂着离愁别绪的压抑。
“成才!你个狗日的,走那么快干什么!”
丁伟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从后面追了上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揽住成才的肩膀,孔捷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怎么,刚把咱们抗大的宝贝疙瘩骗到手,就想开溜?”
丁伟的眼睛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扫过,挤眉弄眼,满脸都是“我懂”的坏笑。
成才的眉头皱了皱。
他没有甩开丁伟的手,更没有松开刘嫣然。
他默认了。
在所有人面前,第一次,默认了这种亲密。
刘嫣然的脸颊有些发烫,但她没有抽回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她挺直了背,坦然地迎接着丁伟和孔捷的目光。
“丁团长,孔团长。”她主动开口,声音清脆。
“哎,别叫团长了,见外!”丁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以后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战友了,叫老丁,老孔就行!”
“以后?”刘嫣然抓住了关键词。
孔捷笑着点头,接过话茬:“我跟老丁的调令也下来了,归建,回晋西北。咱们正好一路。”
他的目光落在成才身上,充满了感慨。
“总部首长的意思是,你小子这套‘中心开花’的战术,得有最懂它的人去前线指挥。独立团,老李和你。我呢,回新二团,老丁回新一团。咱们仨,又能凑一块儿,在晋西北跟鬼子好好下一盘大棋了!”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站着了。”丁伟不耐烦地摆摆手,“走,找个地方,老子请客!算是给你们俩送行,也算是给咱们仨接风!”
所谓的请客,不过是窑洞前的一张小石桌。
一盘花生米,一碟咸菜,外加一小坛子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劣质烧刀子。
酒很辣,呛得人喉咙里像着了火。
丁伟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碗,又给成才和孔捷满上,端起来,对着成才,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成才。”他难得地没有嬉皮笑脸,“以前,老子佩服你,是佩服你那身杀鬼子的本事。现在,老子是打心眼儿里服你。”
他一口将碗里的酒干了,辣得直咧嘴。
“你小子,给咱们这支队伍,给这场仗,捅开了一片天。”
“这碗酒,我敬你!”
孔捷也端起碗,一饮而尽,重重地把碗放在桌上:“老丁说得对!以前咱们打仗,是闷着头往前冲,用命换命。你小子,让咱们学会了用脑子打仗!这功劳,比你一个人干掉一个联队的鬼子都大!”
成才没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一路烧到胃里,那股灼痛感,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
丁伟又倒上一碗,这次,他的目光转向了刘嫣然。
“刘……弟妹!”他想了半天,憋出个称呼,“这第二碗酒,我敬你!”
刘嫣然愣住了。
“你别看你是个女同志,拿的是笔杆子。”丁伟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战术鬼才特有的光芒,“可老子知道,成才这小子脑子里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有一半是你的功劳!《纲要》那玩意儿,要是没你,光靠他一个榆木疙瘩,写不成!”
“用大兵团的‘势’,去成就特种兵的‘利’……他娘的,这话也就像你这样的文化人才能琢磨出来!”
“所以,这碗酒,你当得起!”
刘嫣然看着那碗清冽的酒,眼眶有些发热。
她没有推辞,端起碗,学着他们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小口。
剧烈的咳嗽瞬间袭来,呛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成才从她手里拿过酒碗,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自己的水壶递给了她。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动作却无比自然。
丁伟和孔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成才啊。”丁伟叼上一根烟,眯着眼,语气变得语重心长,“战场上刀枪无眼,你小子自己怎么拼命都行,但你得给老子记住,副校长的话,你听见了,我们也都听见了。”
他用手指点了点刘嫣然的方向。
“她,是咱们八路军的宝贝疙瘩。她要是少了一根头发,别说副校长了,我丁伟第一个不答应!”
“你要是敢让她出事,老子就算追到阎王殿,也得把你揪出来,再毙你一次!”
孔捷在一旁重重地点头:“没错!保护好刘同志,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
成才握着水壶的手,紧了紧。
他抬起头,迎着两个老战友的目光,没有说任何保证的话。
他只是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
……
告别了丁伟和孔捷,两人回到了那间熟悉的窑洞。
这里,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他们的东西很少,一个背包就能装下所有。
真正占地方的,是那几口沉重的木箱。
里面装的,不是武器弹药,而是散发着墨香的《纲要》,和刘嫣然这两年来记录下的,厚厚几大摞笔记。
每一页,都写满了字迹、图表和数据分析。
成才将木箱一个个钉好,搬到门口。
刘嫣然则收拾着桌上的文具,她将那支陪伴了自己无数个夜晚的铅笔,收进一个布袋里。
窑洞里很安静,只有收拾东西发出的细碎声响。
那股即将奔赴战场的紧张与兴奋,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这几箱笔记太重了,路上我来背。”成才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不行,这些是我的工作。”刘嫣然转过身,态度坚决,“我可以的。”
成才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写满了倔强的脸。
他没有再争辩,只是走到她面前,拿起一块湿布,轻轻擦拭着她因为整理笔记而沾满墨渍的指尖。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粗鲁。
粗糙的布料擦过皮肤,那轻微的刮擦感,却让刘嫣然的心猛地一颤。
她低着头,看着他专注地,一点点擦去自己手上的污迹。
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
一辆破旧的卡车,已经等在了山坡下。
丁伟和孔捷已经在车上了,正冲着他们招手。
成才和刘嫣然并肩站在山坡上,回望这座圣地。
远方,宝塔山静静矗立在晨曦的微光里,庄严,肃穆。
延河水像一条玉带,环绕着这片黄色的土地,无声地流淌。
两年。
他们在这里相遇,相知。
他们在这里争吵,辩论。
他们在这里,将彼此的灵魂,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这里是他们的起点。
也是他们,永远的精神家园。
“会想这里吗?”刘嫣然轻声问。
“不想。”成才回答得干脆利落。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等打完了仗,再回来。”
说完,他背起那个最沉的,装着笔记的木箱,大步朝着卡车走去。
刘嫣然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笑了。
她快步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磨蹭什么呢!还想不想赶在天黑前到下一个镇子了!”卡车上,丁伟不耐烦的吼声传来。
成才和刘嫣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笑意。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