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像一头濒死的老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天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
丁伟扯着嗓子,吼停了车。
前方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半边屋顶塌陷,黑洞洞地对着夜空。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这里是今晚唯一的落脚点。
“他娘的,就这儿了!”丁伟跳下车,狠狠活动着快被颠散架的筋骨,“再往前开,掉沟里都没人知道!”
孔捷跟着下来,从车上往下搬行李。
“老丁,你去找点干柴,我看看这庙里能不能挡风。”
成才和刘嫣然也相继跳下车。
一股冷风灌入领口,刘嫣然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延安的秋夜只是凉。
这里的风,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是细密的疼。
下一秒,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外套,裹挟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和皂角混合的气息,落在了她的肩上。
是成才的。
衣服上,还带着他滚烫的体温,清晰地透过布料传过来。
“我不冷。”刘嫣然下意识地想脱下来。
“穿着。”
成才的语气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已经转过身,开始将那几个沉重的木箱从车上卸下,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小心地将它们搬进山神庙一个还算完整的角落。
丁伟看着这一幕,嘿嘿一笑,凑到孔捷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看见没,老孔,咱们的活阎王,现在也知道疼人了。”
孔捷憨厚地笑了笑,没接话,只是扛起一捆铺盖,也走进了庙里。
破庙里很快升起一堆篝火。
火焰贪婪地跳动着,驱散了刺骨的寒意,也给这片死寂的荒芜,带来了一丝活气。
丁伟和孔捷靠在另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刻意压得极低,默契地给那边的两个年轻人,留出了一片安静的天地。
刘嫣然靠着一口木箱,膝盖上摊开着笔记本,就着火光,记录白天的行程和沿途的地形。
这是她的习惯,也是她的战场。
成才坐在她旁边,正用一块油布,仔细地擦拭着他的98K步枪。
每一个零件都被他拆开,擦得锃亮,再重新组装。
整个过程,他专注得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火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份冷峻,沉默如山。
可刘嫣然知道,他不是真的冷。
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外套,就是最好的证明。
“成才。”她合上笔记本,轻声开口。
“嗯。”他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停。
“跟我说说……独立团吧。”刘嫣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还有……李云龙团长。我听过太多他的故事,感觉……像个传奇。”
成才擦枪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簇跳动的火焰,沉默了足足十几秒。
就在刘嫣然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了,声音被火苗燃烧的“毕剥”声衬得有些飘忽。
“传奇?”
他像是在咀嚼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是嘲讽,又夹杂着别的什么。
“他不是传奇。”
“他就是个滚刀肉,无赖,土匪头子。”
这个评价,让刘嫣然彻底愣住了。
她想过无数种答案,唯独没有这一种。
成才没有看她,视线依旧落在火上,像在自言自语。
“他敢当着旅长的面骂娘,也敢为了几箱弹药,把人家主力团的仓库给端了。”
“他脑子里没有纪律,没有原则,只有一笔账。”
“一笔用鬼子的命,换咱们弟兄的命,还必须有得赚的账。”
“他爱喝酒,爱吹牛,爱占便宜。”
“全团的战士,没有一个不骂他,也没有一个不服他。”
成才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可刘嫣然却从这平淡的叙述里,听出了一种刻进骨血的羁绊。
“为什么?”她追问。
成才终于转过头,看着她。
“因为跟着他,有肉吃,有仗打,有尊严。”
“他把独立团的每一个兵,都当成自己的亲兄弟。”
“所以,独立团的兵,也愿意把命交给他。”
刘嫣然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比她听过的任何英雄报告,都更真实,更触动灵魂。
一个有血有肉,缺点和优点同样刺眼的李云龙,从那些传奇故事的迷雾中,一步步走了出来,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那你呢?”刘嫣然看着他,“你跟他……像吗?”
“像。”
成才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他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火星猛地四溅开来。
“我叔常说,他自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看我的时候,也总说,我跟他是一个茅坑里出来的,脾气比他还臭,骨头比他还硬。”
刘嫣然被这个粗俗的比喻逗笑了。
她的眼波在火光下流转,像是有星子落了进去,格外动人。
“我不觉得你臭。”她小声说。
成才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他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声音却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独立团,是晋西北的一把尖刀。”
“但也是一块最硬的骨头。”
“鬼子想啃,崩掉了好几颗牙。咱们自己人,有时候也拿他没办法。”
“那里很苦,比你想的任何地方都苦。冬天没有棉衣,就几个人裹一条被子。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整天都只能吃几个冻成冰坨的土豆。”
他说着,目光落定在刘嫣然的脸上。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明天到了下一个镇子,我可以安排人,送你回延安。”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在给她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刘嫣然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身上那件属于他的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
这个动作,就是她的回答。
然后,她拿起自己的水壶,拧开,递到他的嘴边。
成才愣住了。
“说了这么多话,口渴了吧。”刘嫣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成才看着她。
在跳动的火光中,她的脸庞被映得温暖而柔和。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让他翻涌的心绪瞬间平息的坚定。
他沉默地接过水壶,仰头喝了一口。
“我不怕苦。”刘嫣然重新拿回水壶,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在延安的时候,我看过很多前线的报告,我知道会面对什么。”
“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成才。”
“我是一名战士,跟你一样。”
“我会努力学习,尽快适应。我不会拖累你,更不会拖累整个部队。”
“我的工作,需要我离战场最近。只有这样,我才能把你的战术,把战士们用生命换来的经验,变成最有价值的文字。”
她看着他,目光灼灼,郑重无比。
“这是我的战场。”
成才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山神庙里很安静,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丁伟、孔捷两人已经变得模糊的鼾声。
良久。
他伸出手。
将她鬓角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轻轻地,拨回了耳后。
他的指尖,粗糙,带着常年握枪的厚茧,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那触感……
滚烫。
一股惊人的热度,从那一点接触,瞬间传遍了刘嫣然的全身。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我知道。”
成才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保护好《纲要》的后续修订,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
他顿了顿,目光从她震动的双眸,移向了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保护好你,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
“也是……我的另一个任务。”
“我会完成它。”
说完,他站起身,将那支已经冰冷坚硬的步枪靠在箱子上,走到了破庙的门口。
他站在那里,背影如山,像一尊融入黑夜的雕塑,警惕地注视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刘嫣然坐在原地,手不自觉地抚上刚刚被他触碰过的脸颊。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粗粝的触感,和那股烙铁般的温度。
以及那一句。
比任何情话,都更让她心安的承诺。
夜深了,她靠着木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很重,很暖和。
是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又多了一件。
是成才自己的军大衣,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起来,密不透风。
在那个熟悉的,混着硝烟与皂角的气息里,她睡得无比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