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颠簸了两天。
车窗外的景致,已然天翻地覆。
延安附近平缓开阔的黄土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犬牙交错的险峻山脉。
山是秃的,石头是黑的。
道路在悬崖峭壁间盘绕,细得像一条随时会断裂的绳索。
空气里,那股独属于战争的焦糊味,钻进鼻腔,愈发浓烈。
沿途偶尔能看到被炮火犁过的村庄废墟,黑洞洞的墙壁,像一个个无声哭泣的眼眶。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透了。
终于,在一个尘土飞扬的午后,卡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
丁伟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灰,指着一条通往更深处山坳的小路。
“我跟老孔,走这边。新一团和新二团的防区,在那片山后面。”
他转向成才,那张总是挂着不羁笑容的脸上,此刻满是郑重。
“小子,到了独立团,给老李那混蛋带个话。就说我丁伟说的,他要是再敢克扣老子的弹药,老子就带兵把他被服厂给抄了!”
孔捷也走过来,憨厚地笑了笑,重重拍了拍成才的肩膀。
“别听他胡咧咧。到了地方,安顿下来,有什么困难,就派人往我那儿说一声。咱们仨的团,现在是犄角之势,得互相帮衬。”
他的目光落在刘嫣然身上,语气温和许多。
“刘同志,前线艰苦,多保重。”
刘嫣然点了点头:“丁团长,孔团长,你们也多保重。”
没有依依不舍。
这些在生死线上滚了多年的男人,用最简单的方式处理离别。
一个用力的拥抱,一句粗俗的嘱咐,一个坚定的眼神,足矣。
丁伟和孔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卡车也掉头返回。
三岔路口,瞬间只剩下成才和刘嫣然,还有那几口沉重的木箱。
以及,无边无际的死寂。
风吹过,卷起一阵黄沙,打在脸上,带着细微的刺痛。
“我们……怎么走?”刘嫣然看着两条同样荒芜的小路,轻声问。
“这条。”
成才指向另一条更不起眼,几乎被荒草淹没的路。
他弯腰,单手将那口最重的木箱甩到肩上,另一只手拎起一个文件箱,动作轻松得像是在拎一袋土豆。
“跟紧我。”
他扔下三个字,迈开大步,率先走进了那条小路。
刘嫣然背起背包,用尽力气抱起最后一口木箱,快步跟上。
箱子很沉,棱角硌得她手臂生疼。但她咬着牙,没吭声。
她知道,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任何依赖别人的想法,都是致命的。
路,比想象中更难走。
这根本不是路,只是一条在山脊上被强行踩出来的羊肠小道。
脚下是松动的碎石,两旁是半人高的灌木,枝杈如爪,不时勾住衣裤。
不到半小时,刘嫣然额头就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沉重。
她发现,成才选择的路线极为诡异。
他从不走开阔地,总在山脊的阴影或茂密的树林中穿行,甚至宁愿绕远路,也坚决避开那些看似平坦的谷地。
“为什么……不走下面?”休息时,刘嫣然终于忍不住问。
成才递给她水壶,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谷地,是天然的伏击区和炮击区。走在下面,等于把命交出去。”
“走山脊,累,但安全。”
“而且,这些路,都在独立团巡逻队的视线之内。”
刘嫣然心头一震。
她看着成才,这个男人,已经和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融为一体。他的每个选择,都遵循着最严苛的战场生存法则。
她默默喝了口水,将疲惫和水一起咽下。
继续上路。
又过了一个小时,翻过一道山梁时,成才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下。
他手臂一伸,闪电般将刘嫣然拽到身后一块巨石后。
“别动。”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冷得像冰。
刘嫣然心脏狂跳,瞬间屏住呼吸。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前方不远的林子里,几道人影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
五个。
他们衣着五花八门,脸上涂着泥土和草汁,与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手中的武器千奇百怪,汉阳造,三八大盖,甚至有人背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
就是这样一支叫花子般的队伍,身上却散发着野兽般的剽悍气息。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一个标准的扇形包围网,悄无声息地将这片区域彻底封死。
冰冷的杀机,扑面而来。
刘嫣然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
她确信,只要自己稍有异动,下一秒,身体就会被打穿。
这就是独立团的兵?
果然和成才说的一样,狼窝里爬出来的狼!
“出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林中传来。
为首的汉子个子不高,但异常壮实,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随着他说话而扭动,凶狠至极。
成才没动,静静靠在石头后面。
“再不出来,老子就开枪了!”刀疤脸的声音里,杀气已经毫不掩饰。
成才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从巨石后走出。
他肩上还扛着那口巨大的木箱,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步。
“不错。”
成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五个人,封死了三十米内所有射击死角。换成一队鬼子,已经成筛子了。”
刀疤脸愣住,显然没料到,对方非但不怕,还有闲心点评他们的战术。
他眯起眼,目光如刀,刮过成才全身。
“你们是什么人?来我们独立团的地界,想干什么?”
“路过。”成才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路过?”刀疤脸冷笑,脸上的刀疤更显狰狞,“这条路,可不是给外人走的。说!是不是鬼子的探子!”
他身后四人,枪口齐齐又压低几分。
黑洞洞的枪口,死死锁定了成才的眉心和心脏。
四周的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刘嫣然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的手已悄悄伸进背包,握住了那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
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成才却对那些指着自己的枪口视若无睹。
他将肩上的木箱“咚”一声轻轻放在地上,那沉闷的响声,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跳。
他没有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用子弹壳手工打磨成的,造型奇特的哨子。
他将哨子放到嘴边,没有吹响,只是静静地看着刀疤脸。
刀疤脸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枚哨子上。
他的瞳孔,在看清哨子形状的瞬间,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
脸上的警惕、疑惑、凶狠……所有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山洪暴发般的狂喜和激动彻底冲垮!
“是……是狼牙哨!”
他身后一个年轻战士失声喊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刀疤脸,那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此刻僵在原地,嘴唇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一秒。
他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啪!
清脆响亮!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双腿猛地一并,胸膛挺得笔直,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那张凶脸上,写满了激动和无以复加的愧疚,眼眶瞬间涨红,泪水在打转。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彻底破音。
“独立团侦察连一排二班班长,孙大壮!”
“向首长报道!”
“成……成副参谋长!您……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