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的秋,天高云淡。
丰收过后的土地,透着一股沉静。
一本名为《特种作战与非对称战争指导纲要》的小册子,在整个华北战场掀起了滔天巨浪。
最初,一线指挥员们大多不以为然。
什么“战略佯动”、“中心开花”,听着玄乎。
打仗,终究是枪对枪,炮对炮。
直到第一份战报的出现。
冀中军区,一个主力团佯攻保定,声势浩大,引得日军两个大队紧急增援。
就在敌人指挥系统被搅成一锅粥时,一支仅有十二人的小分队,已神鬼不觉地穿插近百里。
他们由“幽灵”一期学员带领,成功炸毁了日军设在满城的中心弹药库。
一夜之间,整个冀中平原的日军火力,哑了半边。
紧接着,晋察冀,晋绥……
类似的捷报,雪片般飞向延安。
每一份战报,都是对那本小册子最强有力的印证。
“用大兵团的‘势’,来掩护‘幽灵’的‘利’。”
这句曾被认为是纸上谈兵的话,如今,成了无数指挥员在战前会议上反复揣摩的箴言。
成才和刘嫣然,更忙了。
他们不再只是教官和助教,而是整个延安总部最炙手可热的战术顾问。
来自各战区的加密电报和战术咨询,堆满了窑洞。
那张画满线条的地图,早已换成了更大、更精细的华北全境作战图。
刘嫣然正站在地图前。
这半年来,这种并肩作战的感觉,已融入她的骨血。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默默缝补衣衫的姑娘。
她能看懂他的战术,理解他的思想,甚至能在他之前,洞察敌人防线的缺口。
她沉迷于这种感觉。
沉迷于两个人为了同一个目标,灵魂紧密相连的感觉。
成才目光,穿透了地图,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她看不见的地方。
那眼神,专注,炽热,翻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那是战士对战场的渴望。
刘嫣然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抽痛。
一股莫名的慌乱,化作深秋的寒气,从她的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她放下铅笔,试探着,轻声开口。
“成才?”
成才回过神,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她的脸上。
窑洞里很安静,油灯的火苗“毕剥”作响。
“嫣然。”
他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叫着她的名字。
不是“刘助教”,不是“刘嫣然同志”,而是“嫣然”。
亲昵,又郑重。
刘嫣然的脸颊瞬间升温,可盘踞在心头的那股慌乱,却愈发浓重。
“我想回前线。”
成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直,坚硬。
每一个字,都击碎了窑洞里所有温暖安逸的气氛。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刘嫣然脸上的红晕,肉眼可见地褪去,化为苍白。
她握着铅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尖锐的笔尖,深深陷进指腹,传来一阵刺痛。
“回……哪里?”她的声音,干涩发紧。
“晋西北,独立团。”
成才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我们的理论,在各战区得到了验证。但验证,不代表完美。”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理论的价值,终究要在最残酷的战场上,用鲜血和生命去完善。”
“晋西北现在是整个华北的绞肉机,也是我们这套战术最好的试金石。”
“我必须回去。”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智。
是啊,他是一个战士。
一个天生属于战场的战士。
延安的窑洞再温暖,也困不住一只渴望天空的鹰。
这些道理,刘嫣然都懂。
可懂,不代表心就不会痛。
那颗刚刚被他用霸道和笨拙一点点捂热的心,此刻像是被狠狠撕裂,疼得她无法呼吸。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黯淡的阴影。
“……好。”
她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个字。
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没有抬头,没有质问,没有挽留。
她只是默默转过身,收拾桌上散乱的电报和文件。
动作,依旧有条不紊。
指尖,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成才看着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说点什么。
想说,等打完了仗……
想说,照顾好自己……
可这些话,在惨烈的战争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是一个随时可能战死沙场的人,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任何承诺,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伤害。
最终,他只是将那根从不离身的指挥杆,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我去找首长打报告。”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出窑洞。
没有一丝留恋。
那背影决绝得,像一把斩断一切的出鞘之刀。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刘嫣然的身体才猛地一软,靠着桌沿,才没有滑倒。
她看着那根被他留下的指挥杆。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一滴,又一滴,滚烫地砸在地图上,洇开一圈圈模糊的水渍。
……
从那天起,窑洞里的气氛,变了。
那股在两人之间默契流动的温暖空气,彻底凝固,冰冷刺骨。
他们依旧一起工作,整理战报,分析战局。
只是,再也没有了争论。
再也没有了眼神的交汇。
沉默。
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刘嫣然变得异常安静,几乎不说一句话。
她总是低着头,将自己埋进那一堆堆文件里。
可好几次,成才都发现,她拿着铅笔,对着一份文件,能发呆十几分钟。
她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差。
眼底的青黑,再也无法掩饰。
丁伟来过一次,一进窑洞,就被这诡异的气氛惊得浑身不自在。
他把成才拉到外面,递给他一根烟,自己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才压低声音问:
“怎么回事?跟你家那位小刘同志吵架了?”
成才没接烟,只是摇头。
“我要回晋西北了。”
丁伟愣了一下,随即了然。
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那双精明的眼睛眯了起来。
“所以呢?你就准备这么一声不吭地走?”
他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窑洞的方向。
“你当她是傻子?看不出你小子那点心思?”
“你那点舍不得,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还搁这儿跟我装活阎王呢?”
成才的身体,猛地一僵。
舍不得?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底那头被他强行压下的野兽,又开始咆哮。
他当然舍不得。
舍不得这窑洞里的灯火。
舍不得她递来的那杯热水。
舍不得她争论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更舍不得,那个在深夜里,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住他的,那个柔软、温暖的身体。
这些,早已化作最缠人的藤蔓,将他那颗坚硬的心捆了个结结实实。
可他是成才。
是“幽灵”的缔造者,是兵王们的“活阎王”。
他的命,是战场的,是国家的。
他不能有软肋。
“丁团长。”成才的声音,冷硬如铁,“战场上,感情是多余的。”
丁伟看着他这副死样子,嗤笑一声,把烟屁股狠狠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狗屁!”
“老子告诉你,成才!上了战场,脑子里能有个惦记的人,是福气!那能让你活得更久!”
“你他娘的要是真这么走了,伤了人家小刘同志的心,老子第一个看不起你!”
丁伟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成才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夜里。
成才回到窑洞,里面没有点灯。
他借着月光,看到刘嫣然正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才发现,她手里正拿着那本他们一起编写的《纲要》。
她的指尖,正轻轻地,抚摸着扉页上那行娟秀的小字。
“献给所有为光明而战的幽灵。”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起头。
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依旧明亮。
“你的调令,下来了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