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那双布满厚茧的粗糙手指,在桌面上那张磨得发亮的地图上,一遍遍地划过。
指尖最终停在了代表日军师团指挥部的小镇上,像被钉住一般。
然后,又极其缓慢地,移回被围困的平安县城。
一百五十里。
这短短的距离,此刻却像一道横亘在天地间的万丈深渊,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这辈子,从没怕过死。
但他怕,怕看着自己的兵,怕看着眼前这个唯一的亲侄子,去送死。
赵刚也沉默着,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脸色因缺粮而显得格外苍白。
作为政工干部,他比李云龙更习惯于计算风险。
成才的计划,风险不是大,而是根本看不到生路。
一旦失败,独立团将彻底失去翻盘的最后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们将失去这支部队最宝贵的“大脑”和灵魂。
这个代价,他们输不起。
“成才……”赵刚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们……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向旅部求援,向总部求援!只要我们再撑几天,援兵一定会到的!”
“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成才的回答,干脆得近乎残忍。
“我们的粮食,最多撑两天。两天后,不用鬼子打,部队自己就乱了。”
“而且,我们被围了这么多天,如果总部和旅部有能力增援,早就来了。”
“他们没来,说明他们也面临着我们无法想象的压力,自顾不暇。”
成才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赵刚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是啊。
在独立团被死死钉在平安县城的同时,丁伟的新一团和孔捷的新二团,也在外面跟鬼子的援兵打得天昏地暗。
他们能顶住鬼子两个主力团的疯狂进攻,本身就是个奇迹,哪里还有余力来救援平安县。
整个晋西北,此刻就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所有人都被卷了进去,血肉横飞,动弹不得。
李云龙猛地抬起头!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成才脸上。
“你给老子说句实话,你有多大把握?”
指挥部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成才身上。
成才迎着李云龙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缓缓地,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成。”
“一成?!”
李云龙的音量瞬间炸开,吼声震得房梁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你他娘的跟老子开什么玩笑!一成的把握,你也敢去?那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成才的语气依旧平静得可怕。
“送死,是明知道会死还往前冲。”
“而我们,是在九死之中,寻找那唯一的一生。”
他环视一圈,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一成的把握,总比零要好。”
“李叔,赵政委,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全团突围,放弃这十几万百姓,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回山里,然后用剩下的一辈子活在悔恨和耻辱里。”
“要么,就赌这一把!”
“赌赢了,海阔天空!”
“赌输了,我们跟这座城,跟这十几万百姓,一起死在这里!死得堂堂正正,死得像个爷们!”
成才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李云龙和赵刚的心上。
李云龙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看着成才那张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夜袭赵家峪,反杀山本特工队。
潜入平安县城,抢回救命的药品。
炸掉鬼子的炮兵阵地,扭转整个战局……
这个小子,好像天生就是为了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而生的。
李云龙的脑中,又闪过地下工事里那些面黄肌瘦、却依旧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的百姓的脸。
闪过前线阵地上那些饿着肚子、却依旧把刺刀擦得锃亮的战士的脸。
他猛地一咬牙!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被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所占据!
他大步走到地图前,死死地盯着那个代表日军指挥部的小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
“哐当!”
一声巨响,桌上的油灯剧烈地跳动,火焰几乎熄灭!
“干了!”
李云龙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炸出来的闷雷,震得整个窑洞嗡嗡作响。
赵刚和刘嫣然都吓了一跳,愕然地看着他。
李云龙没有理会他们,他冲到成才面前,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力气大得像是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他娘的!不就是赌命吗?!”
“老子这辈子,哪天不是在赌命!”
“老子信你!”
他转头看向赵刚,眼睛红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老赵!你他娘的别给老子摆着那张哭丧脸!我们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了!怕死,我们就不干八路了!”
“这次,老子就把全团的家当,这十几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这小子身上!”
“我……”赵刚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你什么你!”李云龙粗暴地打断他,“就这么定了!这是命令!”
说完,他再次看向成才,眼神里的疯狂退去,只剩下一种山岳般沉重的郑重。
“小子,你需要多少人?要什么装备?你尽管开口!”
“就算把老子的警卫连全都给你,把全团最好的枪都挑出来,老子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成才看着眼前这个像头暴怒雄狮的叔叔,那股决绝的信任,化作一股无法言喻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座城,这个团,所有人的命运,都由他扛起。
“我不需要太多人。”成才说道,“人多目标大。”
“装备方面,我需要十套鬼子的军装,十支带消音器的冲锋枪,还有我们缴获的所有定向地雷和高爆手雷。另外,我需要一部便携式电台。”
“好!”李云龙答应得干脆利落,“我马上让张大彪去给你准备!保证给你挑最好的!”
他顿了顿,又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水壶,硬塞到成才手里。
“这里面,是老子珍藏了半年的地瓜烧。”
“等你小子凯旋归来,老子亲自给你摆酒庆功!”
他重重地拍了拍成才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成才的伤口都传来一阵闷痛。
“给老子活着回来!”
李云龙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
“是!”
成才猛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斩钉截铁。
一场关系到十几万人生死的豪赌,就此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