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队带来的亢奋,是扎进濒死之人血管里的一针强心剂。
药效,只有三天。
三天后,平安县城,最后一袋粮食见底。
战士们的口粮从稀粥变成米汤,清得能照出人影。
老百姓开始剥树皮,挖草根,任何能填进肚里的东西,都成了食物。
弹药库彻底空了。
李云龙下了死命令,无他准许,谁敢放一枪,就地枪决。
前沿阵地的战士们只能握紧大刀和刺刀,眼睁睁看着城外的鬼子,将一道道铁丝网拉得更近,将一座座机枪工事修得更牢。
地下工事里,那股被歌声短暂驱散的绝望,如同涨潮的海水,重新淹没了一切。
这一次,刘嫣然的快板书也失效了。
饿着肚子的人,连为英雄叫好的力气都没有。
深夜,临时指挥部。
煤油灯的火苗,被沉重的呼吸压得抬不起头。
李云龙的眼球里爬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三天三夜的狮子,焦躁,凶狠,又透着无力。
旱烟一根接一根,整个窑洞呛得人睁不开眼。
赵刚的脸色白得像纸。
作为政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部队和百姓那根名为“希望”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再多一根稻草,就会彻底崩断。
“不能再等了。”赵刚的声音沙哑干涩,“老李,必须突围。”
“突围?”
李云龙猛地将烟头砸在桌上,火星四溅。
他一把揪住赵刚的衣领,双目赤红,低声咆哮。
“往哪儿突?外面是鬼子两个师团!我们冲出去,是给人家当活靶子打!”
“那也比在这里饿死、困死强!”
“我们跑了,这满城十几万的老百姓怎么办?!”李云龙的唾沫星子喷了赵刚一脸,“我们把他们丢给鬼子屠城?老赵,你读的圣贤书,就是教你这个?我们八路军,什么时候干过这种抛弃百姓自己逃命的缺德事?!”
赵刚被吼得哑口无言。
他痛苦地闭上眼,满脸都是挣扎。
这个道理,他懂。
可除了这个办法,他看不到任何生路。
“那你说怎么办?啊?!”李云龙嘶吼着,像是在质问赵刚,也像是在质问这该死的苍天,“你告诉我,除了突围,我们还有什么路能走?!”
指挥部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
死局。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平静到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出去。”
是成才。
从会议开始,他就一直站在那副巨大的晋西北作战地图前,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此刻,他缓缓转身。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不出去?”李云龙松开赵刚,愕然地看着他,“成才,你小子是不是饿糊涂了?不出去等死吗?”
成才没有回答。
他径直走到地图前。
他的手指,越过了被层层包围的平安县城,越过了一道道山脉,一条条河流。
最后,像一根钉子,重重地钉在了一个点上。
一个位于平安县城东南方向,直线距离超过一百五十里的无名小镇。
李云龙和赵刚下意识地凑了过去,满眼都是困惑。
“你指这儿干嘛?我们连城门都摸不到,你关心鬼子后方的一个镇子?”
成才抬起头,目光扫过李云龙,又落在赵刚脸上。
他的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让整个窑洞的空气都炸裂开来。
“我的计划,我们不突围。”
“我去掏心。”
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那个点,用力敲了敲。
“这里,是日军第二十七师团的指挥部。宫本秀一,就在这里。”
“我要带一支小分队,潜出去,长途奔袭,端掉它,杀了宫本秀一。”
“什么?!”
李云龙和赵刚同时失声。
他们看着成才,像是看着一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物。
“你疯了?!”
赵刚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冲到成才面前。
“成才同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潜出城?鬼子把这里围得跟铁桶一样!还奔袭一百五十里?那是在敌人的心脏!你这是去送死!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
“老赵说得对!”李云龙也回过神,一把抓住成才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小子是想给你叔我提前奔丧吗?老子告诉你,这事儿门儿都没有!”
面对两人的激烈反对,成才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叔,赵政委,你们先听我说完。”
他的声音,有一种强行让周遭冷静下来的力量。
“蛇无头不行。现在围着我们的,是宫本秀一。只要他活着,鬼子的进攻就不会停。”
“但如果我们杀了他呢?”
“一个师团长,在自己的指挥部里被斩首,第二十七师团的指挥系统会瞬间瘫痪。群龙无首,围城之势,不攻自破。”
“这叫,擒贼先擒王。”
激动的李云龙和赵刚,都冷静了下来。
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可……可这太冒险了。”赵刚依旧摇头,“成功的可能太小了。你是我们全团的‘大脑’,我们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是啊,成才。”李云龙也劝道,“要去也是老子去!”
成才摇了摇头。
“我去,不是因为我不要命。”
“而是因为,这个任务,只有我能完成。”
“第一,潜伏,渗透,长途奔袭,斩首,这是‘幽灵’的看家本领,没有人比我更熟。”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成才看着他们,眼神锐利得像探照灯。
“杀了宫本秀一之后,我必须在他指挥部的电台里,用他们的密码,向太原的筱冢义男,发一份假电报。”
“假电报?”两人都愣住了。
“对。”
成才点头。
“一份让筱冢义男相信,宫本秀一是死于八路军主力大规模进攻的假电报。”
“只有这样,才能把水搅浑,为我们争取时间。”
“而整个独立团,能看懂并使用日军密码本的,只有我一个。”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李云龙和赵刚的心口。
他们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计划,疯狂,九死一生。
但确实是唯一的生路。
而执行这个计划的人选,也确实只有成才。
窑洞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油灯的火苗,在无声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