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蛋那双握惯了锄头和步枪的手,此刻正笨拙地捏着一根细铅笔。
那支笔,在他布满老茧和血泡的指间,重若山峦。
刘嫣然坐在他对面,一笔一划,耐心地教他如何运笔,如何控力。
“横要平,竖要直。”
“你看,这个‘王’字,三横一竖,就像我们的阵地,必须守得稳稳当当。”
她的声音轻柔,与这片粗砺的黄土高原格格不入。
王铁蛋满头是汗,比在训练场上举两个小时砖头还要煎熬。
他面前的草纸上,墨迹纠缠成团,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挣扎的虫豸。
“刘……刘教官,俺……俺太笨了。”王铁蛋的脸憋得紫红,声音里满是挫败。
“不许说自己笨!”刘嫣然的语气第一次严厉起来,“成教官说过,在‘幽灵’,没有‘不行’这两个字。”
话音刚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窑洞口炸开。
“既然没有不行,那就给他加点难度。”
成才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他手里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木板,上面用木炭画着几个潦草的地图符号。
“王铁蛋。”
成才走进来,将木板立在王铁蛋面前。
“报告!”王铁蛋触电般弹起,身体瞬间紧绷,肌肉线条根根暴起。
“看着它。”成才的命令不带任何情绪,“一分钟,记住上面所有的符号和位置。”
王铁蛋的瞳孔骤然紧缩。
木板上,一个三角,一个圆圈,几条交叉的波浪线。这些鬼画符,比认识自己的名字还要难上百倍。
刘嫣然也懵了,她立刻起身:“成教官!这不合理!王铁蛋同志刚学写字,连笔画都掌握不了,你让他记这些,他根本……”
“刘教官。”成才打断她,语气平淡,压力却如山倾,“这是命令。”
刘嫣然的话,被死死堵在喉咙里。
她看着王铁蛋那张因极度紧张而扭曲的脸,心口一阵刺痛。
这不是训练。
这是折磨!
成才拿出一块怀表,按下了秒针。
“开始。”
时间,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方式流逝。
窑洞里,只有王铁蛋粗重的喘息,和怀表秒针“滴答”的脆响。
王铁蛋死死盯着木板,眼球上血丝蔓延。他想把那些符号刻进脑子,可越是着急,大脑就越是一片空白。
那些符号在他眼前跳动、旋转,最后化为一团模糊的墨迹。
刘嫣然站在一旁,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觉得,成才就是个冷血的暴君。
“时间到。”
成才的声音落下,敲碎了最后一丝希望。
他收起木板,面无表情地看着王铁蛋。
“复述。”
“我……俺……”王铁蛋嘴唇哆嗦,喉咙像是被棉花堵死,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只记得一个三角,可那个三角在木板的哪个角上,他完全想不起来了。
“报告……俺……俺记不住……”
王铁蛋的声音细若蚊蝇,头颅深深垂下,整个人都垮了。
“记不住?”成才的音调毫无波澜,“那就出去,绕训练场,负重跑二十公里。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刘嫣然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到成才面前。
“成教官!你这是体罚!他已经训练了一整天,身体到了极限,再跑二十公里,会出人命的!”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顶撞这个男人。
“刘教官,注意你的身份。”成才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眼神里的温度骤然消失,只剩下冻结一切的漠然。“我的训练计划,不需要你质疑。”
“我不是质疑!是建议!”刘嫣然毫不退缩,“教育要循序渐进!你这种方式,只会摧毁一个战士的自信!他不是机器,他是人!”
“人?”
成才忽然笑了,笑意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刺骨的寒。
“刘教官,你告诉我,在战场上,敌人会因为他是个‘人’,就给他第二次机会吗?”
“敌人会因为他‘尽力了’,就不往他脑袋上开枪吗?”
“敌人会因为他‘不识字’,就把炮弹挪开几米再爆炸吗?”
成才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砸进刘嫣然的耳朵里,震得她头晕目眩。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血色从脸上瞬间褪尽。
成才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阴影将她完全吞没。
“你以为我让他记的是什么?符号吗?不!”
“那是敌人的机枪阵地!”
“是我们的炮击坐标!”
“是能救整个小队性命的撤退路线!”
“今天,他一分钟记不住,我罚他跑二十公里。明天,在战场上,他有半分钟的犹豫,代价就是躺在这里的二十八条人命,全都给他陪葬!”
“你告诉我,二十公里的惩罚,和二十八条人命,哪个更残酷?!”
轰!
刘嫣然的大脑炸开,一片空白。
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在她脑中炸开:因为一个坐标的记错,己方的炮弹落在自己人的阵地上;因为一条路线的遗忘,整个小队一头扎进敌人的包围圈……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一股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她四肢冰凉。
她一直站在教员的角度,思考如何“培养”一个战士。
而成才,自始至终,都站在战场的角度,思考如何让一个战士“活下去”。
他的残酷,不是摧毁。
是铸造。
是用最痛苦的方式,在这些战士的骨头上,刻下“活下去”三个字。
“王铁蛋!”成才的声音再次炸响。
“到!”王铁蛋早已被这番话震得魂飞魄散,他猛地挺直身体,脸上再无委屈,只剩下决绝。
“执行命令!”
“是!”
王铁蛋没有片刻犹豫,转身冲出窑洞,身影迅速被夜色吞噬。
窑洞里,只剩下成才和刘嫣然。
落针可闻。
刘嫣然低着头,身体无法控制地轻颤。
她错了。
错得离谱。
她用温室里的理论,去衡量一场血与火的战争,去质疑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指挥官。
何其可笑,何其幼稚。
“对不起。”
许久,她喉咙干涩,挤出这三个字,嘶哑又难堪。
“成教官……我……我错了。”
她抬起头,却不敢去看成才的脸。
“我只想着怎么教他们,却忘了……你是在教他们怎么活。”
“我以后……不会再质疑你的任何决定。我会用我所学的一切,全力配合你,把他们……都变成最锋利的獠牙。”
成才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足足半分钟后,他才转身,走到桌前,拿起那本画满“蚯蚓”的练习本。
他翻开新的一页,拿起钢笔。
然后,用一种与他杀伐气质截然相反的、工整无比的笔迹,在纸上写下那几个符号。
三角,圆圈,波浪线。
每一个符号旁,都标注了清晰的文字。
“三角:敌机枪火力点。”
“圆圈:敌指挥部。”
“波浪线:河流,水深约一米五。”
写完,他将本子和笔,轻轻推到刘嫣然面前。
“教他。”
说完,成才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