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油灯的火苗静静跳动。
成才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也随之散去。
刘嫣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桌上那个笔记本。
纸上,是成才留下的字迹。
三角:敌机枪火力点。
圆圈:敌指挥部。
波浪线:河流,水深约一米五。
字迹工整,笔锋锐利如刀,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和他本人那种冷酷、甚至野蛮的气质,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刘嫣然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
这一刻,她终于懂了。
这个男人,正用最粗暴的方式,去践行着最细腻的守护。
他不是在训练士兵。
他是在和死神赛跑。
他要用尽一切办法,在这些战士上战场之前,把他们从死亡名单上拽回来。
他的残酷,竟是最极致的温柔。
一股巨大的酸涩与感动,混杂着敬畏,瞬间冲垮了她心底所有的委屈和不解。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整个人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一个被动配合的记录员。
那么从现在起,她就是成才这把“屠龙刀”最坚定的“铸剑师”。
……
夜色如墨。
二十公里负重越野,对一个已经力竭的战士来说,就是一场通往地狱的马拉松。
王铁蛋的身影,像一个孤独的游魂,在崎岖的山路上机械地移动。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了一把滚烫的沙子,灼烧着他的肺。
双腿沉重如铅,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刀尖上。
汗水糊住了他的双眼,咸涩的液体流进嘴里,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
没有抱怨,没有委屈。
只剩下成才那冰冷的声音,和那句“二十八条人命,全都给你陪葬”,像一道魔咒,反复回响。
他不能忘。
他不敢忘。
那个三角,那个圆圈,那几条波浪线。
它们不再是符号。
它们是喷吐火舌的机枪,是发号施令的指挥部,是能吞噬生命的河流。
是战友的命。
他一边跑,一边伸出手指,在沾满灰尘的大腿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那几个图形。
肌肉的酸痛,变成了加深记忆的刻刀。
每跑一步,那几个符号就在他骨头上刻得更深一分。
……
窑洞内,文化课还在继续。
刘嫣然按照成才的方式,对剩下的二十七名队员,进行了一对一的摸底和教学。
她发现,这群在战场上龙精虎猛的汉子,超过九成,都是睁眼瞎。
她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她将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工工整整地写在笔记本上,然后像教蒙童一样,从最基础的横竖撇捺开始。
她甚至将那些枯燥的战术符号,编成了简单上口的顺口溜。
“三角尖尖朝外摆,鬼子机枪扫过来。”
“圆圈画得像帐篷,里面坐着指挥官。”
“波浪弯弯像条龙,过河千万别放松。”
这种新奇的方式,让这群桀骜不驯的兵王们,第一次对“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们不再觉得这是负担,反而像在解锁一种全新的、能保命的技能。
时间在学习中悄然流逝。
直到后半夜,一个踉跄的身影,撞在了窑洞的门框上。
是王铁蛋。
他回来了。
他没有跑完二十公里。
看他那副模样,恐怕连十公里都没跑到。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军装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剧烈起伏的胸膛。
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双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靠着门框,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窑洞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笔,齐刷刷地看向他。
那目光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复杂的、说不清的情绪。
就在这时。
另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王铁蛋身后。
成才。
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黑暗里,从未离开。
他手里,依旧拿着那块画着符号的木板。
他没有问王铁蛋跑了多少公里,也没有关心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只是将木板,再次立在王铁蛋面前。
“复述。”
冰冷的两个字,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
王铁蛋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木板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破风声,却吐不出一个字。
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三角……”
王铁蛋的声音嘶哑破裂,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是敌人的机枪火力点,在……在图的左上角。”
“圆圈……是……是指挥部,在中间偏右的位置。”
“波浪线……是河流,水深……水深一米五,在图的下方。”
他不仅记住了符号的含义,连它们在图上的相对位置,都说得一清二楚。
说完,他身体一软,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整个窑洞,死寂一片。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得头皮发麻。
他们终于明白了。
那二十公里的惩罚,根本不是目的。
那是一种手段。
一种用极致的身体痛苦,将信息强行烙印进大脑最深处的、最野蛮、也最有效的手段!
这个叫成才的教官。
他就是一个能精准掌控人体极限和心理防线的魔鬼!
成才收起木板,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走到王铁蛋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塞进王铁蛋的手里。
“吃了它,然后去睡觉。”
说完,他转身,再次消失在夜色里。
王铁蛋颤抖着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
他放进嘴里。
一股浓郁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是糖块。
一块能救命的糖块。
王铁蛋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尖锐的集合哨,撕裂了黎明的宁静。
二十八名队员,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在训练场上集合。
成才早已等在那里。
他面前的空地上,多了一排排他们从未见过的障碍设施。
一道用带刺的铁丝网拉成的、离地仅有三十公分的低桩网。
一排高低错落、间距不一的梅花桩。
还有一个灌满了漆黑泥浆和污水的深坑,散发着恶臭。
“今天,你们的训练科目,只有一个。”
成才的声音,比冬日的寒风更冷。
“穿越这片区域。”
他没有过多解释,而是亲自示范。
他以一个标准的战术卧倒,身体瞬间贴地,如水般滑进了那道致命的铁丝网。
他的动作,流畅、迅捷,没有一丝多余。
身体的每一次蠕动,都精准地避开了上方倒悬的铁刺。
更恐怖的是,他在匍匐前进的同时,手中的步枪始终平举,保持着射击姿态。
枪口,纹丝不动。
穿越铁丝网后,他没有起身,顺势翻滚,整个人砸进泥浆坑。
冰冷恶臭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半个身体,但他毫无反应。
他在泥浆中快速移动,身体一起一伏,迅猛而无声。
最后,他从泥坑中一跃而出,身体在半空中蜷缩,落地时,脚尖轻点,稳稳地落在了第一根梅花桩上。
接下来的画面,让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不再是人。
他是在刀尖上舞蹈的鬼魅。
在那一排排摇摇欲坠的梅花桩上,辗转腾挪,如履平地。
整个过程,充满了暴力的美感。
不到三分钟,他便毫发无伤地穿越了整片障碍区。
他站在终点,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平静地看着眼前这群已经完全石化的兵王。
“现在,轮到你们了。”
“记住,在战场上,敌人不会给你们准备平坦的大路。”
“任何地形,都可能是你们的坟墓,也可能是你们的活路。”
“学会和环境融为一体,是你们活下去的第一步。”
“开始!”
一声令下,二十八名队员,咬着牙,冲向了那片地狱入口。
第一个冲向铁丝网的,是王铁蛋。
他学着成才的样子,卧倒,钻了进去。
然而,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是血淋淋的。
“嘶啦!”
布帛撕裂。
他背部的军装,被铁刺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渗出。
剧痛让他身体一僵,动作瞬间变形。
“砰!”
他的头,重重撞在了一根木桩上。
成才就站在他旁边,冷冷地看着他,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