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结束。
时间,凝固在这片冰冷的黄土之上。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
行动开始前,还有二十三分钟。
这二十三分钟,是刘嫣然一生中最漫长的炼狱。
成才再无任何指令。
他整个人嵌入身下的山坳,与岩石融为一体,气息彻底消失。
七个小组的负责人领命之后,便带着组员,如墨滴入水,悄无声息地散开,消失在黑暗里。
整个世界,只剩下风。
风从哨所的方向吹来,裹挟着鬼子兵放肆的狂笑,还有篝火中木柴炸裂的噼啪声。
这些声音,在极致的死寂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每一声,都化作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在刘嫣然紧绷的神经上。
她模仿着成才的姿势,将身体死死压在地面,纹丝不动。
可她的身体,正在背叛她的意志。
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震得她耳膜轰鸣。
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细碎声响。
她用尽全力咬住下唇,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去对抗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不敢想。
如果自己发出的声音惊动了远处的鬼子,下场会是什么。
成才,真的会亲手扭断她的脖子吗?
她毫不怀疑。
时间,一秒,一秒,凌迟般地流逝。
大脑为了对抗这种煎熬,开始疯狂运转。
她将自己绘制的三页地图,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复盘。
每一个火力点的坐标。
每一个哨兵的巡逻轨迹。
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
她甚至开始强迫自己代入日军指挥官的视角,在这套看似完美的防御体系中,寻找可能存在的陷阱。
隐藏的暗哨?
联动的诡雷?
还有……
她的思绪,被一只手打断了。
成才。
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挪到了她的身边。
一个东西,被塞进了她的手心。
是那块她白天舔过的,干硬的炒面饼。
刘嫣然僵住了。
成才没有看她,视线依旧锁定着前方那点火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吃掉。”
“补充血糖,维持体温。”
“恐惧会加速能量消耗。上了战场,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是任务的一部分。”
他的话,听不出一丝情感。
可那块带着他体温的炒面饼,却如同一块烙铁,瞬间烫伤了刘嫣然的手心。
她不再迟疑,将炒面饼塞进嘴里,用力地,一下下地碾碎,咀嚼。
干硬的碎屑划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但紧随其后的,是碳水化合物分解后,最原始的能量洪流。
一股暖意从胃部升腾,迅速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
她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狂跳的心脏,也渐渐平复。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魔鬼。
总能在她崩溃的边缘,用最精准、也最冷酷的方式,将她拉回来。
他不是在训练她。
他是在“校准”她。
将她这件“武器”,校准到最适合这场战争的精密状态。
她,也是任务的一部分。
当她咽下最后一口炒面。
成才怀中的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
凌晨三点整。
时间到。
成才的右手在黑暗中缓缓抬起,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攥紧的拳头,猛然张开。
一朵无声绽放的,死亡之花。
行动开始。
刘嫣然屏住呼吸,举起了望远镜。
她的手,稳如磐石。
镜头,死死锁定了哨所最高处的哨塔。
那是李四的目标。
黑暗中,一道几乎无法被视觉捕捉的影子,从哨塔背后的阴影中探出。
是李四。
他贴着哨塔的支撑柱,无声向上攀爬,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
他的动作,轻盈、流畅,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哨塔上的鬼子哨兵正抱着枪,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他浑然不觉,死神,已至身后。
李四翻上平台。
他没有立刻动手。
他在等。
等风声最烈的那一瞬。
风起!
李四动了。
他如捕食的狸猫般前扑,左手闪电般锁死哨兵的口鼻,右手的绞索已然套上对方的脖颈。
手腕,发力一绞。
“咯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骨骼碎裂声,被呼啸的风声完美吞噬。
哨兵的身体剧烈一颤,便彻底软了下去。
从动手到结束,不足两秒。
李四毫不停顿,将尸体扛在肩上,用另一根绳索固定,缓缓地,无声地,放下了哨塔。
整个过程,是一场排练了千百次的默剧。
精准,高效,冷血。
刘嫣然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
她强迫自己移开镜头,望向哨所外围。
那两个沿着固定路线巡逻的鬼子兵,正打着哈欠,懒洋洋地走向一处拐角。
就在他们即将错身而过的瞬间。
两侧灌木丛中,同时扑出两道黑影。
动作,如出一辙。
左手锁喉,右手匕首,从肋下最柔软处狠狠捅入,直没至柄。
巡逻兵的身体瞬间僵直。
连一丝呜咽都未能发出,便被拖入了无边的黑暗。
前后,不过三秒。
望远镜的视野里,那条巡逻路线上,空空荡荡。
仿佛,那两个人,从未存在过。
刘嫣然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再次移动镜头,对准了篝火。
那四个正在喝酒的鬼子已有醉意,勾肩搭背,唱着不成调的家乡小调。
“咻!咻!咻!咻!”
四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破空声,从不同方向同时响起。
下一秒。
四个鬼子的歌声,戛然而止。
他们的动作,定格在那一瞬间。
随即,如同瞬间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
一个,趴在了篝火旁。
两个,相拥着倒在一起。
还有一个,仰面朝天,脸上甚至还凝固着醉醺醺的笑容。
没有挣扎。
没有惨叫。
只有四支漆黑的弩箭,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地钉在他们的后颈。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刘嫣然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一股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战斗。
这是屠杀。
一场无声的,艺术品般的屠杀。
就在这时,成才动了。
他对着刘嫣然,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
然后,他俯下身,以一种捕食的姿态,向着那片被所有人都忽略的、近乎垂直的断崖摸去。
刘嫣然的脑子,嗡的一声。
去那里?
从那片绝壁上去?
她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跟上!
成才的攀爬,再一次颠覆了她的认知。
他没有使用任何工具。
他的手指,就是最坚固的岩钉。
他的脚尖,总能找到最稳固的支撑点。
他不是在“爬”。
他是在岩壁上,无声地“流淌”。
刘嫣然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地跟在后面。
她所学的一切理论知识,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粗糙的岩石,磨破了她的指尖,火辣辣地疼。
她的手臂,很快就酸麻到了极限,每一次向上发力,都像是要撕裂肌肉。
一个失神,她的右脚踩空了。
“哗啦……”
一小片碎石被她带落,在寂静的山谷里,发出了清脆得足以让人魂飞魄散的声响。
刘嫣然的身体,瞬间冻结。
心脏,停止了跳动。
完了。
她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然而,预想中的枪声和探照灯,并未出现。
她抬起头。
看见成才,就停在她上方不到两米的地方。
他像一只挂在岩壁上的蝙蝠,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比崖下的深渊,更冷,更黑。
他没有骂她。
也没有伸出手拉她。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用沉默,施加着最极致的压力。
一股混杂着羞耻和不甘的血气,猛地冲上刘嫣然的头顶。
她不再看他。
她重新寻找支撑点,用尽全身的力气,继续向上攀爬。
当她终于翻上崖顶,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成才,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将那副苏制望远镜,再次塞到她的手里。
然后,指了指不远处,那个被严密防守的主地堡。
“看。”
他只说了一个字。
刘嫣然挣扎着爬起,举起望远镜。
她看到。
王铁蛋,已经带着他的小组,摸到了地堡的后方。
那里,是一个狭小的通风口。
成才对着地堡的方向,打出了一个手势。
下一秒。
一股淡黄色的烟雾,从地堡的通风口,被无声地灌了进去。
是特制的迷药。
地堡里,没有任何反应。
几秒钟后,王铁蛋像一头蛮牛,却用着最轻的动作,撞开了地堡厚重的木门。
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鬼子。
睡得,比死猪还沉。
匕首,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弧线。
没有一滴血,溅出来。
刘嫣然放下望远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终于明白了。
成才说的“抹除”,是什么意思。
这支队伍,不是来打仗的。
他们是来“收尸”的。
不,比收尸更可怕。
他们是来制造一场,让敌人精神崩溃的,完美犯罪。
成才没有再理会她,而是独自一人,走向了哨所最中间的那顶,属于指挥官的帐篷。
他的脚步很轻。
像一片落叶,飘了过去。
他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去。
刘嫣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秒钟后,成才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多了一把佐官刀。
帐篷里,再无声息。
成才抬起手,对着黑暗,再次打出一个手势。
清理。
二十七道影子,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现场。
尸体,被迅速地用帆布包裹起来,运向了那片断崖。
血迹,被用浮土和沙石,仔细地掩盖。
篝火,被重新添上木柴,调整成一副即将熄灭的样子。
一切,都在被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一个空无一人,却又无比“正常”的哨所。
刘嫣然看着这堪称恐怖的一幕,只觉得手脚冰凉。
她转过头,看向成才。
那个男人,正站在哨所的中央,像一个冷漠的导演,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身,向她看来。
他没有说话。
刘嫣然懂了。
她拿起铅笔。
这一次,她的手,再也没有一丝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