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特高课总部。
办公室的空气里，陈年烟草和化学药剂混合成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
一份情报正躺在黑田研二的办公桌上。
它来自叛徒“耗子”，用生命换来的最后信息。
情报被粗劣地包裹在一张油腻的烧饼里，薄纸渗透了油脂，散发出廉价的香气。
这个载体，脆弱得一触即碎。
黑田研二没有碰它。
他只是用指尖敲击着桌面，看着部下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油纸。
酒精灯上，碘酒的蒸汽升腾，紫色的烟雾拂过纸面。
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淡黄色的字迹一点点浮现。
这种原始的传递方式，让黑田研二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越是拙劣，越是贴近真实的混乱。
他终于拿起那份情报，指尖传来温热油腻的触感。
代号“南辕北辙”的作战计划，一字一句映入他的眼帘。
他整个人的气息变了。
呼吸变得粗重，灯光下，他的眼瞳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佯攻北门，主攻南城……”
他低声念诵，音节里带着一丝颤抖。
“三百二十人的特战大队……”
“目标，第三军营、军火库、野战机场……”
他的手指抚过这些字迹，动作轻柔，像在触摸一件珍宝。
最后，他的视线锁定在最后一行被重点标注的文字上。
“……不惜一切代价，夺取陆军医院的药品……”
药品。
这两个字是一道电流，击穿了他的大脑。
那颗因长久等待而沉寂的心脏，在此刻疯狂搏动，血液冲向四肢，带来一阵战栗。
“啪！”
他将文件重重拍在桌上，整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完美。
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计划的每个环节，每个目标，都印证了他脑中构筑了无数遍的推演。
八路军缺药，这是死穴。
他们擅长渗透作战，这是利爪。
而他们的指挥官成才，骨子里是个赌徒，一个喜欢在刀尖上行走的疯子。
这份情报，就像成才本人亲口向他吐露的秘密。
每个字，都嵌合在他逻辑链条的缺口上，让他通体舒泰。
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黑田阁下。”
特高课课长吉野的声音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干涩。
“这份情报……是不是太顺利了？如此核心的计划，怎么会轻易被一个外围人员……”
黑田研二缓缓转过头，瞥了吉野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轻蔑与怜悯。
他走到窗边，玻璃倒映出他亢奋而扭曲的面容。
楼下行人，渺小如蚁。
“吉野君，你以为战争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教父般的威严。
“是反复排练的戏剧吗？不。”
他转过身。
“战争，是泥潭里的肉搏，是屠宰场的混乱，充满了肮脏、意外和愚蠢。”
他用教导的口吻，一步步逼近吉野。
“那个‘耗子’，在他们的体系里，不过是个小角色，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臭虫。正因为他无足轻重，他才能接触到一些同样无足轻重的环节，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耳语。”
黑田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
“这份计划，极大概率不是完整的。它很可能是通过某个被我们策反的伪军军官，在酒桌上，从某个八路军基层联络员口中，无意泄露的只言片语。再由‘耗子’这样的人，用他那可怜的脑子拼凑而成。这，才符合真实世界的情报逻辑！”
他停顿了一下，重新拿起那份情报，用指甲重重划过“夺取陆军医院”那一行字。
指甲与纸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看到了吗？吉野君，这才是他们的死穴！是所有逻辑的终点！”
他的眼神中燃烧着狂热。
“一个高明的猎人，会用最鲜美的诱饵，去钓最警觉的鱼。而成才，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认为药品就是他最需要的诱饵。他错了！他不是猎人，他才是那条即将上钩的鱼！”
“真正的猎人，是我！”
黑田研二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逻辑闭环里。
他与成才的对决，他已经看到了结局。
胜利的天平，已无可挽回地向他倾斜。
他胸膛剧烈起伏。
“命令！”
声音变得尖锐高亢，刺破了办公室的空气。
“哈伊！”
吉野猛地立正，身体绷直。
“第一！立刻将第一独立混成旅团，从北城防区秘密抽调至南城！在第三军营和陆军医院周边，布设一个水泄不通的口袋！所有街道，所有房屋，所有下水道出口，布满机枪和掷弹筒！”
“第二！命令宪兵队特别行动队，全体换上便装！化装成小商贩、黄包车夫，潜伏在南城所有可能的渗透路线上！我要让他们的‘幽灵’，在接触地面之前，就变成真正的幽魂！”
“第三！”
黑田的手指重重砸在地图上，正中南城最高的建筑。
“我本人，将亲自把指挥部，设在晋绥纺织厂的钟楼！我要坐在最高处，亲眼看着成才那把‘手术刀’，是如何一头撞进我为他准备的钢铁磨盘里，被碾得粉碎！”
吉野看着黑田近乎癫狂的样子，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后脑。
将所有主力全部压在南城，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
万一……万一北城……
“阁下，那第一军司令部和北城的防务……”
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八嘎！”
黑田一声怒吼。
“你以为八路有几个师？他们能凑出三百人的特战队，已是榨干了晋西北的血！北门？一个幌子！筱冢司令官阁下那里，有一个完整的守备联队，固若金汤！执行我的命令！”
“哈伊！”
吉野再不敢多言，重重顿首，快步离去。
门被关上。
屋里，只剩下黑田研二一人。
他走到巨大的太原城防地图前，拿起一把代表他麾下所有精锐的红色小旗。
他的脸上带着创造艺术品般的虔诚，一枚，又一枚，将那些代表死亡的旗帜，全部插在了地图的南半区。
第三军营。
陆军医院。
周围的街巷。
城南，在地图上，变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红色。
一张死亡之网。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广阔的北城。
尤其是地图中央，那个代表第一军司令部核心的位置，在抽走了主力之后，防御标记显得如此单薄、空虚。
黑田研二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开始预演那幅画面——当成才的部队从南城的下水道钻出，看到的却是数千支黑洞洞的枪口时，他们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他不知道。
就在他调兵遣将，将自己全部筹码压上赌桌的同时。
平安县城，亮剑旅指挥部。
成才也在看着同一张地图。
他的手指，越过那片被黑田重点标注的南城，轻轻落在了被他彻底忽略的北城。
他平静地对身边的刘嫣然说道。
“鱼，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