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和丁伟两个人,像是两尊被雷劈过的木雕,杵在原地,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李云龙可不管他们。
他现在看这两个老战友,眼神里都带着一股子炫耀。
就像一个穷了半辈子的老光棍,突然娶了个天仙似的老婆,正到处显摆呢。
“行了行了,看啥呢?”
李云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两只烦人的苍蝇。
“没见过神枪手啊?”
“赶紧该干嘛干嘛去,我们新一团忙着呢,没空招待你们。”
说完,他一把拽住成才的胳膊,大步流星地就往旁边一处僻静的山坡走去。
只把孔捷和丁伟两个人晾在了原地。
丁伟看着李云龙那副小人得志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他转头对还处在震惊中的孔捷说:“老孔,看见没?这家伙,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孔捷的嘴巴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语气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酸味。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我怎么就没这么个侄子?”
……
山坡上,只剩下李云龙和成才两个人。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山风吹过,卷来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李云龙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从口袋里摸出半包被汗浸得发软的烟叶,卷了一根旱烟,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大口。
烟雾缭绕中,他那张被硝烟熏黑的脸,晦暗不明。
他没有说话。
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成才就站在他面前,身姿笔挺,如同一杆标枪。
一根烟抽完,李云龙将烟屁股在石头上摁灭,小心翼翼地收回口袋。
他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定了成才。
“小子。”
李云龙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
“你跟老子说实话。”
“你那三枪,到底是怎么打的?”
这个问题,跟丁伟和孔捷问的不一样。
丁伟他们关心的是结果,是“八百米”这个神话。
而李云龙,他想知道的是过程。
是成才在扣动扳机前,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一个战术鬼才,对另一种完全陌生的战术逻辑,最本能的好奇和探究。
成才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彻底颠覆眼前这个传奇悍将对战争的认知。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用最简单、最直白的方式说道:“叔,打仗,不能光凭蛮力。”
“得动脑子。”
李云龙眉头一挑,没有打断他,示意他继续说。
“一支军队,看着人多势众,其实它也是个活物。”
成才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着。
“它的指挥官,就是脑袋。”
“它的炮兵观察员,就是眼睛。”
“它的机枪手、通讯兵,就是它的牙齿和神经。”
“咱们人少,枪也差,要是跟它的身子硬碰硬,就是拿咱们弟兄的命去填,划不来。”
“可要是,我们能想办法,不跟它的大部队纠缠。”
“找个机会,悄悄地,一枪把它的脑袋打烂,把它的眼睛戳瞎。”
“那这条大块头的恶犬,就算再凶,是不是也就废了?”
成才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狠狠凿在李云龙的心上。
李云龙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脑袋?
眼睛?
他打了十几年仗,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他信奉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是两军对垒,比谁的火力更猛,比谁的刺刀更硬,比谁更不怕死!
他习惯了用炮火去覆盖,用人海去冲锋。
可成才说的这套东西……
“放屁!”
李云龙猛地站了起来,一脚踹在旁边的石头上,震得碎石乱飞。
“你这叫什么?这叫打冷枪!叫偷袭!”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触犯的怒气。
“打仗,打的是一股子气势!是一股子血性!是明刀明枪地跟鬼子干!你这样偷偷摸摸地躲在几百米外放黑枪,算什么英雄好汉?”
“要是全团都学你这样,那以后谁还敢冲锋?谁还敢拼刺刀?”
“部队的胆气和血性,要是被你这么磨没了,那还叫什么主力团?干脆改名叫地老鼠算了!”
李云龙的情绪很激动。
这是他骨子里,最根深蒂固的战争哲学。
他不能接受这种在他看来近乎“猥琐”的打法。
成才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被李云龙的咆哮吓到。
等李云龙吼完了,他才不急不缓地开口。
“叔,我问您。”
“今天咱们一营、二营,对着坂田的阵地,发起了几次冲锋?”
李云龙一愣。
“伤亡了多少弟兄?”
李云龙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倒在冲锋路上的弟兄,他们没有血性吗?”
“他们不够勇敢吗?”
成才的声音不大,却让李云龙的身体猛地一僵。
“血性,是应该毫无意义地洒在冲向敌人机枪阵地的路上,还是应该保留到最后,用刺刀捅进鬼子的胸膛?”
“叔。”
“弟兄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李云龙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他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是啊。
弟兄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冲锋号吹响后,那些战士们义无反顾的身影。
闪过他们在日军的交叉火力下,像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倒下的场景。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成才看着李云龙脸上的挣扎,继续说道:“我只开了三枪,坂田联队就垮了。”
“我们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最大的胜利。”
“我们保住了更多弟兄的命,让他们能活下来,去杀更多的鬼子。”
“叔,这笔账,您比我算得清。”
“这不叫磨灭血性。”
“这叫用脑子打仗。”
“这叫……高效的杀戮。”
高效的杀戮。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云龙混乱的思绪。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里叼着的旱烟卷,不知不觉已经熄灭。
他脑子里,一边是自己信奉了十几年的“亮剑精神”,是勇往直前的铁血冲锋。
另一边,是成才那冰冷而残酷的“高效杀戮”理论,是苍云岭上血淋淋的事实。
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冲撞、撕扯。
“他娘的……”
李云龙烦躁地在山坡上来回踱步,脚下的石子被他踩得咔咔作响。
他想反驳。
可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事实就摆在眼前。
成才的三枪,比他一个团的冲锋都有用。
这是他李云龙最信奉的东西——结果。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不管什么战术,能打胜仗就是好战术!
过了许久。
久到天边的最后一丝晚霞,也沉入了地平线。
李云龙猛地停下脚步,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啪!”
一声脆响。
“他娘的!有道理!”
他转过身,重新走到成才面前。
那双眼睛里,虽然还带着一丝困惑和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疯狂光芒。
“你小子这套歪理邪说,邪门!”
“是真的邪门!”
“但是……”李云龙话锋一转,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老子喜欢!”
“光说不练假把式!”
他指着成才的鼻子,眼睛里燃烧着一股兴奋的火焰。
“老子给你一个机会!”
“你不是说,要专门找人去‘戳眼睛’、‘打脑袋’吗?”
“好!”
“老子给你人!给你枪!”
“你给老子,从全团挑人!给老子拉一支你说的这种,专门干脏活、累活、专门放黑枪的小队出来!”
“老子倒要看看,你小子这套歪理邪说,到底能给老子变出什么花样来!”
成才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李云龙那张写满了“疯狂”和“期待”的脸。
他知道。
机会来了。
一个将未来特种作战理念,播撒在这片红色土地上的机会。
他猛地挺直胸膛,立正敬礼,声音铿锵有力。
“是!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