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复盘会,耗尽了所有人最后一丝精神。
成才没有说“解散”。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的极限考验,终于结束了。
队员们没有回自己的宿舍,只是各自找了个角落,靠着冰冷的土墙,和衣而眠。
武器,就抱在怀里。
那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是比亲兄弟更值得信赖的伙伴。
刘嫣然没有睡。
她坐在沙盘旁,借着从窑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晨光,整理着那份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报告。
她的手很稳。
她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将复盘会上暴露出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细节,都用最精准的语言记录下来。
旁边,还用红笔标注了改进方案和规避措施。
这些,将成为“幽灵”分队的第一份,也是最宝贵的财富。
成才也没有睡。
他盘腿坐在窑洞口,像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正在用一块油布,不厌其烦地擦拭着那把佐官刀。
刘嫣然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合上笔记本。
她抬起头,看向成才的背影。
宽阔,沉稳,像一座山。
这座山,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了外面。
让她可以在山脚下,安心地做自己的事。
这种感觉很奇特。
让她心安,也让她……心悸。
不知过了多久,窑洞外传来了一阵压抑的、骚动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了窑洞口。
是周海。
那个在第一堂课上,拍着桌子,怒斥成才为“赵括”的独臂营长。
此刻,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神情复杂。
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轻蔑与不屑。
取而代之的,是敬畏,是探究,还有一丝窘迫。
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人。
都是抗大的学员,都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
他们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伸长了脖子,往窑洞里看。
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擦刀的年轻人身上。
成才没有回头,甚至连擦拭的动作都没有停顿一下。
周海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向前迈了一步。
“成……成才教官。”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
这一声“教官”,他叫得心悦诚服。
成才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周海的脸,微微涨红。
他一个三十多岁、在军中威望极高的营长,此刻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面前,竟像个犯了错、等待老师训话的新兵蛋子。
“我……我们,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周海的姿态,放得极低。
他身后那些老兵,也都屏住了呼吸,一个个竖起了耳朵。
成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佐官刀。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周海。
“说。”
依旧是一个字。
周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硬着头皮,将那个困扰了自己,也困扰了无数八路军指挥员的难题,说了出来。
“教官,打碉堡。”
“鬼子的乌龟壳,太硬了。特别是那种半永久性的,机枪火力交叉,外面还有铁丝网和雷区。”
“我们没有重炮,每次强攻,都是拿人命去填。一个营,往往填不下来一个炮楼。就算拿下来,自己也残了。”
“这种仗,到底该怎么打?”
这个问题一出,他身后所有老兵的脸上,都露出了感同身受的痛苦表情。
那是用无数战友的鲜血,换来的惨痛教训。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成才,等待着他的答案。
刘嫣然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成才。
她也想知道,面对这种堪称无解的阳谋,成才,会有什么样的高见。
成才沉默了几秒钟。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碉堡,是什么?”
周海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是鬼子的工事,是火力点,是……”
“错。”
成才打断了他。
“碉堡,是一个铁棺材。”
“你们之所以觉得它硬,是因为你们总想着,怎么把这口棺材砸开。”
成才站起身,走到沙盘前。
他随手拿起一根枯树枝,插在沙盘中央。
“这是碉堡。”
然后,他又在碉堡周围,画了几个圈。
“这是你们。”
“你们从四面八方,向着这口铁棺材冲锋。然后,被棺材里的机枪,一排一排地扫倒。”
他的描述,简单,直白,却血淋淋的。
周海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你们的想法,错了。”
成才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们要对付的,从来不是碉堡。”
他用树枝,轻轻敲了敲那根代表碉堡的木棍。
“而是碉堡里,那个会呼吸,会害怕,要吃饭,要拉屎的,人。”
“人?”周海喃喃自语。
“对,人。”
成才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砸不开棺材,那就想办法,把棺材里的人,憋死,饿死,渴死,吓死。”
“他有探照灯,你们就在他视野的尽头,点一堆篝火,让他照。他一关灯,你们就灭火。反复几次,他晚上还敢睡觉吗?”
“他有重机枪,射程八百米。你们就在八百零一米的地方,挖战壕,天天对着他喊话。再用土喇叭,给他放哀乐。不出三天,他人就疯了。”
“他需要补给。那就打他的补给线。不需要全歼,只需要让他运进来的粮食,永远没有拉出去的粪多。不出半个月,他自己就得出来。”
“他总要换防,总要出来撒尿。那就是你们的机会。用你们最好的射手,在最远的距离,打冷枪。不求打死,只求打伤。一个伤兵,至少需要两个健康的人去照顾。打伤一个,比打死三个,对他们的消耗更大。”
“战争,不是数学题。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成才丢掉手里的树枝,声音里带着冷酷的嘲讽。
“战争,是搞人心态。”
“用最小的代价,去摧毁敌人的战斗意志。让他坐在那个铁棺材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是绝望。”
“当他的精神崩溃了,那座坚固的碉堡,也就塌了。”
一番话,说得整个窑洞,落针可闻。
周海,还有他身后的那些老兵,一个个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
他们的大脑,在嗡嗡作响。
这些话,他们从未听过。
这些战术,他们想都不敢想。
什么打冷枪,什么心理战,什么后勤骚扰……
这……这还是打仗吗?
这简直就是……流氓!
可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这他娘的,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是啊,他们总是想着怎么攻坚,怎么拔点。
却从来没想过,可以换一种方式,让敌人自己崩溃。
“降维打击”。
刘嫣然的脑海里,只剩下这四个字。
她看着眼前的成才,一股强烈的骄傲感充斥着胸膛。
这个男人,用他超越时代的战争智慧,轻而易举地,就碾碎了这些百战老兵固有的认知。
周海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看着成才,嘴唇嗫嚅了半天,才终于挤出几个字。
“受……受教了。”
说完,他对着成才,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他身后,那十几名老兵,也齐刷刷地,对着成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目光中,再无怀疑。
只有,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敬佩。
成才坦然地受了这一礼。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坐下,拿起了那把佐官刀。
周海等人不敢再打扰,又对着成才行了一礼,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窑洞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刘嫣然看着成才的侧脸,看着他专注擦刀的样子,呼吸莫名地滞了一下。
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并非总是那么冷酷。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一些东西。
比如,战友的命。
她低下头,想继续整理报告,却感到手背上一阵刺痛。
不知何时,手已经被岩石磨破了好几处。
其中一道最深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她正想找块布包扎一下。
一个东西,被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
叮。
是一个小小的、有些掉漆的铁皮盒子。
她抬起头。
是成才。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用这个。”
他的声音很低沉。
刘嫣然打开盒子,一股淡淡的、清凉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是伤药。
看成色,应该是他自己调配的。
刘嫣然的心,猛地一紧。
她看着成才,想说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股热流涌上鼻腔,她的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夸你一句会脸红?”
成才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点……戏谑的尾音?
“‘幽灵’的大脑,不许哭。”
刘嫣然猛地抬起头,倔强地将泪意逼了回去。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