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的身影重新融入了平安县城的夜色。
他不再是那个身穿白大褂的帝国军医,而变回了一个不起眼的中国苦力。
那辆被他丢在医院后院的卡车,是一个裸露在外的钩子,等待着鱼儿上钩。日本人只要不蠢,第一个要查的就是那辆车和失踪的杂役。
他换上粗布衣,用锅底的黑灰把脸和手涂抹得看不出原样。
他混在凌晨出城倒夜香的队伍里。
低着头,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一步步朝着城北的染坊挪去。
车轮的每一次转动,都碾在城市苏醒前的最后一片死寂上。
远处,极细微的动静传来。
一声猫头鹰的拟音,是王喜小组摸清了军需仓库的位置。
两声清脆的梆子响,是张二牛的狙击小组已占据城西钟楼,将半个城市的屋顶纳入了射界。
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
成才的心跳沉稳有力,冷静地计算着秒针的跳动。
医院那边随时可能暴露。
他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
日军陆军医院。
地下药品仓库里,空气凝滞,死寂无声。
那个被扭断脖子的医院院长,姿势安详地靠在墙角,好似在短暂地小憩。
凌晨五点半,天际渗出一丝惨淡的鱼肚白。
年轻的日本护士渡边纯子端着托盘,脚步匆匆地走向地下室。黑泽少佐昨夜高烧不退,主治医生命令她立刻去取特级止痛剂。
楼梯口的宪兵拦住了她。
“口令。”
“樱花。”
宪兵侧身让路。
渡边纯子走到那扇厚重的铁门前,凭着昨晚跟在院长身后偷记下的印象,熟练地转动密码盘。
咔哒。
锁开了。
她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里,混杂着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院长?”
她看见了墙角的人影,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
“院长,您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走上前,想伸手摇醒他。
指尖刚刚触碰到院长的肩膀,一股尸体特有的冰冷和僵硬,瞬间窜遍了她的全身。
渡边纯子僵住了。
她低下头,借着门缝透进的微光,终于看清了。
院长脖颈那个诡异的、非人的扭曲角度。
还有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里面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无边的恐惧。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冲破了黎明前的宁静,从地下仓库猛地爆发!
这声尖叫,是一个信号。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整座平安县城的天空!
沉睡的城市被粗暴地摇醒!
无数窗户的灯光接二连三地亮起。
军营里,军官声嘶力竭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团。街道上,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伪军从各个营区冲出,脸上写满惊恐与茫然。
哐当!哐当!哐当!
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沉重的门栓死死锁住!吊桥被飞速拉起,护城河上再无通路!
探照灯的光柱彻底失控,在城中每一栋建筑、每一条小巷里疯狂地来回扫射!
短短几分钟内,整座平安县城,从一个沉睡的巨人,变成了一座彻底封死的钢铁囚笼!
城北,废弃染坊。
成才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尖锐的警报声便狠狠刺入他的耳膜。
他眼神一凝,脸上却没有半分意外。
“妈的,还是被发现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比预想的早了十分钟,这帮鬼子反应不慢。”
但,药已经到手。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的人,能不能在这张正在收紧的ölüm之网彻底合拢前,全部回来!
他走进漆黑的仓库,将那个装满救命药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背靠一根冰冷的石柱,整个人没入黑暗。
他静静地等待。
耳朵却在黑暗中不断放大,捕捉着外面街道上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踹门声和叫骂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五分钟。
十分钟。
外面的封锁越来越紧,甚至能听到日本军官在组织挨家挨户的搜查。
成才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如果魏和尚他们被堵在外面,仅凭他一人,带着这些药,想冲出这座铁桶般的县城,绝无可能。
就在这时。
吱呀——
仓库后院那口枯井的井盖,被从下面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沾满污泥的脑袋探了出来。
是魏和尚。
他看见黑暗中的成才,紧绷的脸部线条一松,立刻打了个手势。
紧接着,一道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枯井里钻出。
王喜、张二牛……
三十一名队员,一个不少,全部在规定时间内归队!
成才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了些许。
他看着这群同样满身污秽,眼神却依旧锋锐的兵,那颗冰冷的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不愧是老A的底子,不愧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兵!
魏和尚快步走到成才面前,压着嗓子,语气焦急:“副参谋长,外面全他娘的是鬼子!跟疯狗一样!我们是踩着房顶飞过来的,再晚一分钟,就回不来了!”
“下水道呢?”成才问。
王喜的脸色很难看。
“不行了,鬼子正在往下水道里灌水,还扔烟雾弹!所有出口都用铁条焊死了!”
“我们……被堵死在这儿了!”
话音刚落,仓库里所有队员的脸色瞬间变了。
被堵死了?
三十多个人,被困在一座全是敌人的城里?
瓮中捉鳖!
一股名为绝望的气息,在黑暗的仓库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成才没有说话。
他只是走到仓库中央,借着屋顶破洞漏下的一缕微光,蹲下身。
他捡起一块木炭,在积满灰尘的地上,一笔一划,画出了一个平安县城的简易轮廓。
炭块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紧张而绝望的脸,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砸进人心里去的镇定。
“别慌。”
“现在,把你们看到的,听到的,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