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拎起那两口装着文件的箱子,带着刘嫣然,走向团部侧后方一个更安静的独立窑洞。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股独属于成才的气息迎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硝烟、洗净军衣的皂角,还有一丝冷硬的枪油味。
窑洞里,陈设简单到了极致。
一张木板和石头搭的床,铺着洗得发白的军被,叠成标准的豆腐块。
一张小桌,一把椅子。
这里,就是成才的“家”。
刘嫣然看着这空旷得只剩下四壁的窑洞,话语梗在喉头。
“以后,你住这里。”成才将文件箱放在桌旁,指了指那张床,“你睡床。”
“那你呢?”刘嫣然下意识问。
成才的视线投向墙角。
那里,还有一捆备用的行军铺盖。
“我打地铺。”他的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刘嫣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让她一个女人睡在床上,而这个窑洞的主人,独立团的副参谋长,却要去睡冰冷坚硬的土地。
“不行!”她立刻拒绝,“这不合规矩!我来是工作的,不是来享受的,我睡地铺。”
成才没和她争。
他只是走到床边,将自己那床叠得像砖块的被子展开,铺好。
然后,他拿起刘嫣然的背包,放在床头。
他的动作,就是他的回答。
刘嫣然看着他沉默而坚决的背影,所有反驳的话都消散了。她知道,在这个男人做出决定后,任何争辩都没有意义。
她只能默默打开自己的背包,开始整理。
那几口沉重的木箱也被成才打开,里面是她两年来的心血——散发着墨香的《纲要》草稿和厚厚的笔记。
成才将那张唯一的桌子收拾干净。
他把她的文具和笔记一本本整齐地摆放好,又找来一块干净的布,将桌面重新擦了一遍。
很快,这个简陋的窑洞里,出现了一个属于刘嫣然的小小“工作区”。
她看着那张被细心布置好的书桌,眼眶有些发热。
这个男人,从不说动听的话。
他只会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行动,为她隔开这世间的风雨。
从这天起,刘嫣然正式成了独立团的一员。
她的生活被彻底颠覆。
这里没有延安的窗明几净,没有大讲堂和图书馆。
喝的水,带着土腥气。
吃的饭,是黑乎乎的窝头和见不到油星的菜汤。
猪肉,是打了大胜仗,或是欢迎她这种天大的“喜事”时,才能见到的奢侈品。
每天清晨,天未亮,她就会被山谷里传来的操练声唤醒。
战士们赤着上身,在寒风中嘶吼着号子,练习拼刺。
那股生猛悍勇的气息,比任何动员报告都更能点燃人心。
白天,她开始熟悉这里的一切。
独立团的文书工作几乎全压在赵刚一人身上,她主动请缨,帮忙整理那些战斗报告、伤亡统计和物资清单。
她的加入,让赵刚的工作量骤减。
她清晰的逻辑和严谨的条理,让原本杂乱的战场记录变得秩序井然。
赵刚不止一次感慨,说她一个人,顶得上一个参谋部。
她还发现,团里大部分战士,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于是在征得赵刚和李云龙的同意后,她在山谷的空地上,办起了一个“扫盲班”。
每晚饭后,她用木炭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地教战士们识字,算数。
起初,那些杀敌不眨眼的汉子们,捏着笔杆,浑身不自在。
“参谋长夫人,俺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学不会这个。”
“是啊,俺就会写俺爹妈给的名字,够用了。”
刘嫣然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学会了字,就能看懂《纲要》,就能明白副参谋长为什么让你们这么打。”
“学会了算数,就能计算炮弹的落点,就知道怎么用最少的子弹,换最多的鬼子命。”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又饱经风霜的脸。
“知识,也是武器。”
“而且,是能让你们活下来的武器。”
这句话,比任何军令都管用。
从那天起,扫盲班再无空位。
一群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的年轻战士,像小学生一样,坐得笔直,跟着她念“一二三”,念“天地人”。
而成才,成了她事实上的“保镖”和“向导”。
他带着她,走遍了独立团防区的每一个角落。
他带她去看悬崖峭壁上的暗哨,告诉她,哪个位置视野最好,哪个位置最容易被鬼子的炮火覆盖。
他带她去看简陋的修械所。
那些被战士们当成宝贝的机器,大多是从鬼子据点里拆回来的。
修械所的师傅们,能把三八大盖的零件,安在汉阳造上,照样打得响。
他带她去看后山的菜地。
战士们在石头缝里开垦出土地,种上土豆和南瓜,那是他们最重要的口粮来源。
他甚至带她去了那个小小的,弥漫着浓重草药味的卫生所。
在那里,她亲眼看见,一个年轻战士的小腿被子弹打穿。
没有麻药。
他就那么死死咬着一根木棍,任由卫生员用烧红的刀子,将他伤口里的腐肉一点点剜掉。
整个过程,那个战士没发出一声惨叫。
只有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浸湿了身下的草席。
那一刻,刘嫣然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剜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成才口中那轻描淡写的“回家”和“活着”,是多么沉重的两个词。
她也终于明白,李云龙那句“我们的人,命金贵”,背后是怎样一片血肉淋漓的现实。
傍晚,两人从巡查路线上回来。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我明白了。”刘嫣然突然开口。
成才停下脚步,看着她。
“我明白《纲要》的后续,该怎么写了。”
刘嫣然的脸上,初来时的迷茫与震撼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澄澈与坚定。
“它不应该只是一本战术手册。”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它更应该是一本……生存手册。”
她看着成才,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把每一个战士用生命换来的经验,都写进去。怎么躲炮弹,怎么处理伤口,怎么在野外找到吃的,怎么识别鬼子的陷阱……”
“我要让每一个拿到它的人,首先学会的,不是怎么杀敌。”
“而是怎么活下去。”
成才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
将她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拨回了耳后。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