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的声音很轻。
却像两颗烧红的铆钉，将刘嫣然死死钉在原地。
她看着灯下男人擦拭匕首的侧脸。
那份专注，那份理所当然，让她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卡死在喉咙里，变成灼热的空气。
是啊。
战争，不是请客吃饭。
更不是温文尔雅的学术辩论。
战争的本质，就是用最高效的方式，让敌人死去，让自己活下来。
赢。
这才是唯一的真理。
刘嫣然胸口剧烈起伏，她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重新拿起笔。
在笔记本上，郑重写下四个字。
“无声杀人。”
这一夜，刘嫣然彻夜无眠。
……
次日，清晨。
天色灰蒙，太阳的轮廓还藏在地平线之下。
尖锐的哨声再次撕裂了抗大的宁静。
“幽灵”分队二十八名队员，拖着满身的酸痛与疲惫，从冰冷的地铺上弹射而起。
穿衣，集合。
动作比昨天快了不止一分。
每个人都清楚，那个魔鬼教官，不会给任何人迟到的借口。
果然。
当他们冲到训练场时，成才早已站在那里。
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他今天的着装很奇怪。
军装外面，套了一件用麻布和破布条缝制的、奇形怪状的“衣服”。
“今天，离开这里。”
成才没有半句废话，手指指向训练场外的黄土高坡。
“去你们真正的课堂。”
半小时后，队伍抵达一处地形复杂的山谷。
这里有稀疏的灌木，嶙峋的怪石，干涸的河床。
还有大片被风雨侵蚀出无数沟壑的、裸露的黄土地。
成才立于一块高地，俯视着他的“学生们”。
“昨天的障碍训练，是让你们熟悉自己的身体。”
“今天的课，是让你们忘记自己的身体。”
忘记身体？
所有人都满脸困惑。
“伪装，不是在身上插满草，脸上涂几道泥那么简单。”
成才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意。
“伪装的核心，是欺骗。”
“欺骗敌人的眼睛，更要欺骗敌人的大脑。”
“要做到，敌人看见你，却又下意识地忽略你。”
“让你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块石头，一棵草，一道没有意义的影子。”
这番理论，比昨夜的“杀人课”更加匪夷所思。
“现在，所有人，散开。”
成才下达命令。
“用你们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把自己藏起来。”
“目标只有一个——让我找不到你们。”
“给你们十分钟。”
“十分钟后，游戏开始。”
唰！
二十八名队员瞬间散开，像一群被猎犬惊吓的兔子，各自冲向自认为最隐蔽的角落。
有人钻进灌木丛，有人躲在巨石后，还有人手脚并用，硬生生在沙土里刨了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唯有刘嫣然没有动。
作为记录员，她有旁观的特权。
她看着这些兵王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再看看高地上那个气定神闲的成才，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冒了出来。
她也想试试。
她想亲身体验，那种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的过程。
“成教官，我……我能试试吗？”她鼓起勇气问道。
成才的目光扫了过来，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只淡淡说了一句。
“战场上，没有女人。”
这句话，就是默许。
刘嫣然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抱紧笔记本，跑到一处长满蒿草的斜坡，学着队员们的样子，笨拙地开始伪装。
她的理论知识储备极为丰富。
破坏人体轮廓，利用环境色，这些要点她都懂。
她先用湿润的泥土把白皙的脸和手涂花，然后拔了许多半枯的蒿草，插满自己的帽子、肩膀，甚至后背。
很快，一个移动的“草堆”诞生了。
她对自己很满意，找了个自认为完美的草丛，屏住呼吸趴了进去。
只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又兴奋地窥探着外面的动静。
十分钟，转瞬即逝。
成才，动了。
他没有四处搜寻。
他只是站在高地上，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孤狼，平静地扫视着整个山谷。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
“李四，石头后面，你的枪管露出来了。战场上，任何一点反光都会要了你的命。”
巨石后，李四的身体僵住了。
“王铁蛋，灌木丛里，你屁股撅得比山还高。你是在伪装，不是在拉屎。”
灌木丛里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
“还有那个……移动的草堆。”
成才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奈。
刘嫣然的心脏猛地一揪。
“你身上的草，是向阳坡的草。而你趴的地方，是背阴坡。”
“它们的颜色，有零点三度的色差。”
“更致命的是，风从西边来，你身上的草在往东倒。而你周围的草，在往西倒。”
“你觉得，一个视力正常的敌人，会看不出这片草里，混进了一个逆风而行的怪物吗？”
刘嫣然的脸颊瞬间滚烫，血色直冲耳根。
她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所有理论知识，在成才那双非人的眼睛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周围的草丛里，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闷笑。
不到五分钟。
二十八名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兵王，被成才用点名的方式，一个接一个地揪了出来。
失败。
彻彻底底的失败。
所有人灰头土脸地从藏身处走出，垂头丧气地站在空地上。
“现在，看清楚了。”
成才从高地上走下。
“我只教一遍。”
他走到一片看似平坦的空地。
这里只有几块零星的碎石，和几簇半死不活的杂草。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最不适合隐藏的地方。
只见成才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混着唾沫，在脸上和脖子上胡乱抹开。
动作粗暴，原始，却无比有效。
他没有像刘嫣然那样，在身上插满植物。
只是随手从地上捡了几片枯叶，几根干草，随意地别在肩膀和帽檐的缝隙里。
作用只有一个。
打破平直的身体轮廓。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动作。
他躺了下来。
不是趴着，也不是侧卧。
而是以一个极为舒展的姿态，躺进了一道被雨水冲刷出的、深不过十公分的浅沟。
那道浅沟，恰好处于一块石头的阴影下。
他将自己的身体，完美地嵌入了那道阴影。
闭眼。
调整呼吸。
然后……
他就那么在二十九双眼睛的注视下，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
人，明明就在那里。
可所有人的大脑，都下意识地将他过滤掉了。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成了一道影子。
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与这片黄土地彻底同化的“物体”。
死寂。
整个山谷，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瞪大眼睛，拼命地看着那片空地，可无论他们怎么看，都无法再把那个躺着的人形，从环境中剥离出来。
“过来。”
成才的声音响起，飘忽不定，像是从地底的缝隙里渗出。
众人一步步走上前，围成一个圈，低头看着他。
直到距离不足三米，视觉的错觉才被打破。
他们终于看清了。
成才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伪装的最高境界，不是藏。”
“是‘在’。”
“我就在这里，你的眼睛能看见我，但你的大脑，会告诉你，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们要学的，就是如何对敌人的大脑，撒一个弥天大谎。”
刘嫣然站在人群外，感觉自己的心要撞碎胸骨。
她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疯狂划动，力透纸背。
“欺骗大脑……而非欺骗眼睛……”
她喃喃自语，感觉自己认知中的战争学，正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彻底撕碎，然后重塑。
这个男人，教的根本不是战术。
是魔法！
是足以颠覆这个时代所有战争认知的、来自未来的“魔法”！
“现在，轮到你们了。”
成才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两人一组，互相观察，互相纠正。”
“什么时候，你们能在我面前消失，什么时候，这堂课才算结束。”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重新走上那块高地。
像一头孤狼，冷冷地注视着山谷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