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李云龙那冲天的怒火上。
火,没有熄灭。
反而被这刺骨的冰寒,淬炼成了一块锋利、坚硬、闪着幽蓝寒光的钢!
替旅长挡了一劫?
狗屁!
老子李云龙的兵,不是给任何人挡灾的窝囊废!
他猛地转过身。
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暴怒,而是一种混杂了羞辱、后怕和滔天杀意的复杂火焰。
他死死盯着院子里那些眼神麻木、面如死灰的伤兵,又扫了一眼地上那些来不及收敛的尸体。
一股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吹号!”
李云龙的声音嘶哑,却像炸雷一样,在死寂的院子里轰然炸响!
“传我命令!”
“所有还能喘气的,不管是伤是残,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到村口操场上去!”
“半个小时!”
“谁要是迟到一秒钟,就自己从独立团的名单上滚蛋!”
“还有!”
他用手指着地上那些冰冷的尸体,一字一顿地吼道,“把牺牲的兄弟们,也都抬过去!整整齐齐地给老子摆好!”
“老子要让他们亲眼看看!”
“看看老子是怎么给他们报仇!怎么把独立团这块烂泥,重新给它扶上墙!”
命令下达,整个院子却像死了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那些伤兵,那些干部,都用一种茫然、呆滞的眼神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凶神恶煞的新团长。
他们被鬼子打懵了,被孔捷的沉默传染了,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军人最基本的反应能力。
“没听见吗?!”
李云龙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都他娘的聋了还是死了?!”
孔捷脸色一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维持秩序,却被李云龙一个凶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你给老子在这儿待着!好好看看!”
李云龙不再废话,他猛地从腰间拔出盒子炮。
“砰!”
一声枪响,朝天而鸣!
清脆的枪声,终于像一根针,狠狠刺破了笼罩在杨村上空的死气。
所有人都被这声枪响吓得一个激灵。
“动起来!快!”
几个反应过来的基层干部,连滚带爬地开始组织人手。
半个小时后。
杨村的操场上,独立团仅剩的七百多号人,歪歪扭扭地站成了一个不成形的方队。
说是方队,都抬举他们了。
更像是一群刚从灾荒里逃出来的难民。
人人带伤,个个挂彩。
军装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污和泥土。
许多人连枪都背不动,只能当成拐杖拄着。
所有人都低着头,眼神空洞,仿佛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在队伍的最前面,几十具盖着破烂军衣的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
李云龙背着手,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虎,在队伍前踱着步。
他的布鞋踩在地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成才和他带来的那几个老兵,则像一群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幽灵,静静地站在那两辆缴获的卡车旁。
他们身姿笔挺,眼神锐利,和眼前这支溃兵形成了无比鲜明、也无比讽刺的对比。
终于,李云龙停下了脚步。
他扫视着眼前这张张麻木的脸,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能把人冻僵的寒气。
“弟兄们,我叫李云龙。从今天起,是你们的团长。”
“我知道,你们打了败仗。而且是惨败。”
“被人摸进家门,像宰鸡一样,宰了你们几十个兄弟,还差点把你们的团部给一锅端了。”
“你们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样,有多少人,都没搞清楚。”
他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每个人心里最痛的地方。
不少战士的头埋得更低了,羞愧地捏紧了拳头。
“你们是不是觉得很憋屈?很窝囊?”
“是不是觉得,鬼子太狡猾,太不是东西,搞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李云龙的声音突然拔高,声如洪钟!
“我告诉你们!放你娘的屁!”
“打仗,就是你死我活!不是请客吃饭!只要能干掉敌人,什么手段都他娘的是好手段!”
“人家用脑子打仗!你们呢?用什么?用你们那比驴还笨的脑袋吗?!”
“哨兵呢?暗哨呢?警戒哨呢?全他娘的睡着了吗?鬼子都踩到你们脸上了,你们的耳朵还塞着驴毛呢?!”
“一个主力团!被一支鬼子小部队,打成这个熊样!你们还有脸站在这儿喘气?!”
“我告诉你们!我要是你们,就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免得活着丢人现眼!”
他骂得酣畅淋漓,唾沫星子横飞。
整个队伍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压抑的粗重喘息声。
就在这时,队列里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兵,大概是孔捷时期的老班长,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孔团长带我们的时候,打的都是硬仗……哪像这样……”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操场上,却清晰地传到了李云龙的耳朵里。
李云龙的目光,瞬间像鹰一样锁定了那个老兵。
“你!给老子滚出来!”
那个老兵脸色一白,旁边的战友想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梗着脖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怎么?不服气?”
李云龙走到他面前,几乎是脸贴着脸。
“报告团长!我不是不服气!”老兵涨红了脸,大声说道,“我们是打了败仗!可弟兄们也都拼了命!您不能这么说我们!”
“拼命?”
李云龙冷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夺过他背着的汉阳造。
他将枪口朝下,在地上轻轻一磕。
“咔哒”一声,一小撮黑乎乎的泥土,从枪管里掉了出来。
李云龙的眼神,瞬间变得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
“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
李云龙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的枪里都能种地了!你还跟老子谈拼命?”
“你这是在拼命吗?你这是拿着根烧火棍,去给鬼子送人头!”
“你!”他用枪管重重地戳着那个老兵的胸口,“叫什么名字!”
“一营二连,张大壮!”老兵挺直了胸膛,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好!张大壮!”李云龙点点头,“老子今天就拿你开刀!让你们都长长记性!”
“警卫员!”
王根生和刘大力一个激灵,立刻大步上前。
“把他给老子绑起来!关禁闭!三天不准吃饭,五天不准喝水!”
李云龙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让他给老子好好想想,什么他娘的,才叫军人!”
整个独立团,彻底被镇住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新团长,竟然真的敢拿一个战斗英雄开刀!
而且是如此不近人情!
张大壮也懵了,他想反抗,却被王根生和刘大力一左一右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李云龙没有理会他,而是重新面向整个队伍。
“从今天起,在独立团,只有一条规矩!那就是我李云龙的规矩!”
“谁的枪但凡有一点泥,关禁闭一天!”
“谁的子弹但凡少一颗,关禁闭三天!”
“谁在站岗的时候打瞌睡,老子亲自把他吊在村口示众!”
“谁要是再给老子打败仗……”
李云龙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森然道,“那就别怪我李云龙,不认你这个弟兄!”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
“成才!”
“到!”
成才应声出列,身姿挺拔如松。
“把你的人带过来!”李云龙吼道,“让他们给这群睁眼瞎看看!什么叫装备!什么叫兵!”
成才点点头,转身对着身后那几个老兵打了个手势。
那几个被服厂的老兵,迈着整齐划一、充满力量感的步伐,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他们齐刷刷地卸下自己的步枪,掏出通条和擦枪布,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以一种近乎于艺术表演般的流畅动作,一丝不苟地保养自己的武器。
每一个零件的拆解,每一次擦拭,每一次上油,都充满了标准化的韵律感。
那动作,快、准、稳,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万次。
独立团的士兵们,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看着那几支很快就被拆解成一堆零件,又被迅速组装起来,擦得油光锃亮、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光泽的步枪。
那不是武器。
那是艺术品。
一种死亡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