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之后,接着就是家馨妈妈陈惠萍的手术。
1965年出生的陈惠萍,在家里排行老三,上头是两个姐姐,大姐老实,二姐跋扈。下面是两个学霸弟弟,一个是圆滑世故的厂长,一个是偏执能干的技术骨干。而最小的妹妹陈玉,则比他们都小了一轮,是个怪人。
陈惠萍是那种不操心的人,主打一个心大。家馨一直不理解,妈妈陈惠萍心这么大,究竟是怎么能在医院上班呢。医院里面的人,每天处理的都是生死大事,哪儿有这么马虎的呢!
所以,大部分时候,家馨看见的都是心大的坏处。比如,她觉得她从小其实没被妈妈照顾好。小时候,她总是会穿着破破烂烂的平角短裤,在家里乱跑。然后被家里的男性长辈说,“叫你妈带你去买条短裤。”又或者青春期的时候,当学校所有人开始穿吊带的小背心的时候,家馨要自己盘算着,怎么和大人开口,让大人带自己去买内衣小背心呢。
但心大的好处,是家馨这次才发现的。她发现不管发生什么,陈惠萍的心态都贼好,就是一条——凡事不往心里去。任何伤害在她这里都不会变成挫折,而是一句“那能怎么办呢?总会过去的。”
就这样的胸襟和气量,躺在床上的陈惠萍叫住来会诊的医生,直接命令道,“就在这里说。”
医生看了一眼老余和家馨,又看了看陈惠萍,“和家属说还是当面说?”
陈惠萍一句,“那有啥的,当面说呗。”
“怎么样吧,这次要不要手术吧?我觉得我还是手术,这样好得快。这样躺着,我可呆不住。”
还没有等医生下诊断,陈惠萍就给自己下了治疗方案,在给自己治病方面,陈惠萍从来不马虎,坚决不苦了自己。
然后医生这才开始说情况,“伤的是脊柱的腰椎,第三节和第四节,压缩性骨折。”医生们给出的答案是,必须要手术,自愈没有可能,但是县里做有风险。陈惠萍躺在床上,又叫了一声,“让老曹来给我做。”
医生附和说道,“我们也觉得他做比较保险。”
家馨问,“老曹是谁?”
陈惠萍回答道,“就是那个曹叔叔哇。小时候还抱过你。你不记得啦?”
大人们顾不上给家馨更多地解释,在他们讨论病情的话语中,家馨拼凑着关于老曹的记忆,“老曹在市里面医院,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做比较保险。”“这个小手术啦,他肯定会来帮这个忙,这么多年的同事哇。”
而家馨记忆里,更多浮现的是,小时候每天放学,家馨走出校门口,然后大概步行100米,就到了陈惠萍的医院了。穿过门诊大楼,然后走过一个种有鸡冠花和月季的小花坛,就“过关”到了住院大楼。住院大楼是一个六层高的楼,大厅的门是木头制的,挺立的玻璃门,一连着好几扇。门大部分时候都开得很大,因为家馨总能看见,有病人在这里落车和上车。有时候是担架抬着一个人,盖着头的或者没盖头的。有时候也可能是捂着头,满脸血,被人搀扶着进来的。
大厅靠近楼梯的地方有一副很大的山水画,然后就是各个科室的分布指示牌,地是那种微绿的马赛克瓷砖,一整片都是绿色的,家馨经常数着台阶,沿着绿色方格爬到三楼,妈妈陈惠萍的科室。外二科三个大字总是会非常醒目地标在楼梯一转角的位置,像个门廊,然后这个走道又是那种暗暗地,混杂着消毒水,有点阴沉的地方。家馨每每走过,都忍不住往病房里面的窗户那里看去,一来她对病房里面的各种病人充满了好奇。但陈惠萍总会和她说,“不要扶楼梯把手,很脏的”。而这些奇形怪状,又奄奄一息的病人,在幼小的她看来,就像一个个受伤的僵尸。这让她每次在从病房到护士站的那一小段路里面,都充满了紧张,仿佛病人们下一秒就要变异成僵尸,然后屠戮整个医院了。家馨总是快步地走,眼睛又在随时观察着,偷瞄,脚步试探,确认安全后,又快步走几步,一鼓作气到达护士站。安全抵达护士站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护士站那一整片窗户,洒下了“救赎”的光辉。
然后她钻进挡门,就进到了护士站的内部。在那张木质的大桌子和木头长椅上,是她和叔叔阿姨们,一起写作业,夏天分西瓜,冬天烤火,烤小橘子的记忆,然后五点半一到,大家走近里面的衣帽间,换衣服,换班。对家馨而言,医院从来不是掌管生死的地方,而是一个好玩和温馨的地方。
但是这一回,看见医生们一脸严肃,她瞬间觉得周围的消毒水味道,有点冷肃,消煞的味道,让所有人的话,也变得冷冷的。也是第一次,家馨跟着爸爸和这些熟悉的叔叔们,以家属的身份完成了一次医患之间的对谈。
家馨的爸爸和韩年生几乎轮番上阵,给曹医生拨通了电话。只是称谓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以前家馨的爸爸是直呼其名的,这次电话,老余开口就是曹主任,韩年生倒是接过电话,一口一句老曹叫得亲切。手术定在周六,周五的下午,家馨的爸爸直接杀到市里,把刚下班的曹主任接了回来。
晚上,陈惠萍躺在床上,家馨削了一个梨,想分给她。
这时爸爸拦下,说道,“你妈不能吃。”
家馨愣了一下,又马上反应过来,医生叮嘱了手术前禁食禁水。
老余“给我”,“都给我”,“你再自己削一个。”
家馨乖乖照做,重新拿了一个。老余的意思很明显了,不想分梨,就是不想分离。
医院里大家都睡得比较早,家馨妈妈住的是特护病房,窗户外的院子里也是极安静的,但月光也是冷的,此时此刻,大家以沉默相对,反倒是衬得那水果在口腔内咀嚼的声音,有点分外响了。
老余一向都是低气压的,老余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妈老了,我也老了,你怎么想?”
家馨是大概知道老余要说什么的,她只是不想回应,随便“恩”了一句。
家馨觉得对话结束在这里,你的心意我知道,我们互相不说破,也是很好的。可偏偏老余不是这种人。
老余会直接说道,“都说养儿防老,你说你那么远,我们养你有什么用?”
家馨沉默着没说话,老余就又说了,“你看下你妈,现在这样,你能干点什么,钱,钱没挣到,男朋友,男朋友也没有,快三十岁了,你一无所有。你难道不该好好想想吗?”
家馨越是不回应,老余就越生气。结果就是,老余越说越气,家馨被说得一无是处,人也说得没毛病,家馨在心里竟然找不到半句话来反驳,只是默不作声地,继续吃梨。气氛越差,屋里越静,连带着,咀嚼也不敢太发出声音,变得缓慢。
老余起身准备走了,临走前,甩下一句话,“梨以后别分着吃,兆头不好。”
陈惠萍一直没有说话,等老余走后,她才说“早点睡。”
家馨关了灯,陈惠萍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发出了鼾声。
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却很难入眠。家馨对爸爸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在她的印象里,妈妈会说要听话,不然爸爸会骂人、打人。爸爸这个词,很多时候代表着一种危险,脾气很大很差。
但老余也有可爱的一面。他也是一个对新鲜事物永远有好奇,又爱旅游,总是自己想干嘛就干嘛,对自己的生活也很满意。大部分时候,都是家馨给他们打电话,大部分时候,他们接电话的时候都在打麻将或者出去玩了。在过去数年的北漂生活里,不被家人念叨,这也让家馨觉得很自由。
现在,当老余把问题抛给家馨的时候,家馨的内心是恐惧的,家馨也搞不清楚她到底在恐惧些什么,她不想回来,也不甘心回来,但现在却不得不回来。
周六,手术如约进行。
手术室在走廊的尽头,手术中几个大字,显得分外醒目。
大家没有呆在走廊上等待,回了特护病房,一家人唠着嗑,开着电视的背景音,熬过了等待的四个小时。
整个等待的过程,显得异常焦躁,家馨的二姑姑开始操心出来吃什么的问题。
“我来去打点清汤(小馄饨),等下出来好吃。一天没吃饭了。”二姑姑的话刚说出口,就被老余叫住。
“你快不要瞎忙了,做完手术出来,哪里可以直接吃东西。一点常识都没有。”
二姑姑被说得像个小孩子,低下了头,“是哟。”“那几时能吃,我来去做。”
老余又说,“你还打算从家做了再端来?”
二姑姑说道,“是啊,没几公里,很快啊。”
老余说道,“快什么快,打个电话,人家五分钟就给你送来了,医院里有啊,没事尽操心,别瞎忙了。”
二姑姑回了一句,声音减弱说道,“那外面的和家里做的能一样吗?”
看着大家一来一回的说着,家馨知道,所有人,都是焦躁的,紧张的。老余更是。
此时,正好老同事来看了一眼老余。
“别担心,现在技术都蛮成熟了,很快就能出来了。”
“麻醉怎么样?没出问题吧。”老余还是担心的问道。
“呼吸麻醉,和上次不一样,不会过敏的。”同事来打了个招呼说道,“那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下,我那边还有事,等下等陈科出来了,我再过来。”
等到老同事走后,家馨回过神来,问了一句,“什么过敏”。
老余没有回答,二姑姑插了一句,对家馨解释道,“你妈,上回麻醉过敏,休克了……”
老余情绪激烈地呵斥二姑姑道,“说那些干嘛,不是没事。”
家馨一阵心惊问道,“爸,你怎么不告诉我?!”
老余没好气,怼了家馨一句,“告诉你干嘛,那么远,你能干嘛?!”
家馨被怼的哑口无言,要不要回来就像悬在家馨头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随时准备审判她。想起老余前几天晚上的那番话,还有现在眼前的状况,家馨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生活好像就是在茫茫的等待中,要么逐渐走向无解,要么逐渐放过自己。
下午五点,惠萍被推出来了,麻药还没有醒,但脸色飒白飒白的。
曹主任跟在后面,老余一脸热络,言辞恳切说道,“曹主任,辛苦您了!”
“都是老同事了,说什么谢不谢的。”曹主任一边说,还一边安抚交代,“问题不大,比想象中好,都复位了,等它自己长回去。今天晚上比较难熬,你们多注意。实在太痛了,就打止痛。”曹主任看着一屋子的人,又接着交代“先等麻药过去。”
老余一个健步上前,“走走走,先吃饭去!我都安排好了!”
“我还赶着回去,明天还有一个手术,我们下次下次。”
“那也是要吃饭啊,韩院都过来,这样,我们早点,吃完,我送你回市里。”老余一边说着,一边给韩院打电话,压根儿没有给曹主任拒绝的机会。
病房。
家馨和二姑姑轮流守着,二姑姑还是从家里端来了鸡汤,她想着一会儿醒来,惠萍多少是要吃一点的。
家馨有些无措,那种无措是,对这里一切的陌生的感觉。17岁上大学之后,她就几乎很少在家里呆着了,暑假基本在北京实习,回来也只是很短的逗留。
这次回来,她竟然没有办法完全用方言和家人对话,经常说着说着,在普通话和方言之间来回横跳。对家馨而言,那是一种,我既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的感受,她也在认真地考虑,这一回彻底留下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