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
“所以,你们手中到底有几块玉牌?”
周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境已与小半个时辰前截然不同——那连着如意钟的机关确实了得,似冯渊那般的内家高手,也无法用千斤坠一类的功夫抵御这样瞬发的、强大的水流,而一旦被裹挟冲入后面那尚盘踞了无处螵蛸的、弯曲的水道之中,那就更难脱身了。
这会儿他们自然不会费这个心神去担忧冯渊、司空榴以及他们带来那些仆役到底能否生还,一找到冯识以,他们立刻就从打开的通道中撤了出去。出口仍旧在林子里,一个十分隐蔽的山穴之中。他们半刻也不敢停下,一直走出了极远,在冯识以的带领下,绕回了她山崖下的那座破屋。
屋子十分逼仄,此刻被伤得最重的李唐棣占据——他敷上冯识以路上随手找的草药,终于恢复了一点人气,继而沉沉睡去。
其余四个人这才回过神来,发觉已是黄昏,彼此都有些脱力地围坐在一起,盯着李唐棣从石门背后摸出来的那块重明牌。
李森罗叹了口气,从怀中又掏出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牌来,放在几人当中。
周眠“哎呀”了一声。
冯识以睡过之前那七八个时辰,虽被大水刷了一遭、又强撑着走了许久的路、面色有些发白,但精神颇佳、兴致也不错,点了点其中一块,道:“这块是从崖底被瘴气笼罩的溪流中取出的。”又指了指另一块:“这块是剖了狼肚子找到的,如此说来,你们那位二叔给的信儿还算准确,一块在涧底,一块自兽口而出。”
她又指了指剩下的一块,皱起了眉头:“这块新的对应的是什么,我倒是没想出来,你要说是鱼腹吧,它其实是在石头门后面的机关里摸到的,这也能算鱼腹?”
李森罗想了想,摇头:“确实不能算。”
周眠压根没听过那“涧底山巅、兽口鱼腹”的口信,也压根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但十分自然地配合着摇头:“不能算的。”
李森罗:“......”
冯识以在一旁哈哈大笑。
周眠这姑娘着实有趣——说她胆子大吧,好戏还没开场先想着躲懒,说她胆子小,短短这半日里,人也杀过了,怪物也杀过了;说她没存心眼,她将冯寸风那点心思看了个对穿还得以借机脱身,说她有心眼,此刻她瞧见众人梦寐以求的玉牌,眼睛与脑子一同放空,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同一帮什么样的人在一块儿。
周眠不知道冯识以在笑什么,但没想知道,乐呵呵地坐那儿,用一根手指戳了戳那玉牌,道:“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比玉凉,还挺好看的。”
一旁的司马静忽然道:“我知道这块牌是怎么回事。”
三人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此刻美男子又恢复了应有的姿仪,盘坐在那里,朝几人微微颔首,伸手用一根树枝,在面前的地上画了几笔,低声道:“那水潭内部连接着山腹,错综复杂,我们待过的山穴,中窍空间最大,越接近两侧,便越细小,是个梭形。”
他说话的当口,也画出了山穴的大致形状,冯识以见他连山穴几处细小的弯曲之处也画了出来,不由得赞叹道:“果然妙笔!”
司马静如玉的脸颊上显出了不易见的薄绯,他干咳一声,接着道:“.......此处是我们进去的水道,似一个楔子般,插入了梭形的一侧。再看机关门那一侧,我们此刻已经知道,那后面是个极细的隘口,水流蓄积在一处,被石板挡住,若有人破坏机关,相应的石板破裂,水流就会喷涌而出......”
他说着将两侧水道添到画面上,停下笔来,望着众人。
周眠“啊”了一声:“鱼吻、鱼尾,鱼肚子!这个山潭的形状,本身就是条‘大鱼’!”
“那机关所处的位置,确实说得通。”李森罗恍然大悟、拊掌道,“可不就是鱼腹之中么!”
冯识以望向司马静,由衷地道:“我们撞进那水道里,连东南西北都摸不着,你也只走了两遭,却连位置大小都能记得这样清楚,真了不起——今后谁再要说你没用,我头一个就要上去扇他个耳刮子!”
这话听着耳熟,司马静面上的绯色早已褪去,有气无力地道:“......那我可真要多谢你仗义执言。”
冯识以道:“不必客气。”
几个人披了兽皮,熄灭了方才短暂燃起的篝火,各自坐着小憩。
四周安静得很,李森罗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不住地回头去看了不远处的破屋,越瞧越觉得内心不安,踟蹰了一会儿,从原地站了起来。
没走两步,只听有人低声问:“你去哪儿呀?”
李森罗吓了一跳,一低头,原来他正走过周眠身旁,这小姑娘睁着一双不必用力瞪眼也已浑圆的眼睛,颇为关切地望着他。
李森罗:“......出去走走。”
周眠眼珠子转了转:“找吃的吗?我看屋子里有肉干的,你要是觉得饿,可以吃那个。”
“我不饿。”李森罗声音闷闷地道,“就是闷得慌。”
周眠目光落在了他腰间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小袋子上,目光难掩好奇,不过还是认真地叮嘱:“那你快去快回,这林子里有狼,吓人得紧。”
李森罗心道:狼确实是有的,但这会儿全被冯识以忽悠去了山涧那头,一时半会儿恐怕过不来,口上却道:“好的。”
周眠点了点头,重新蜷成了一团。
李森罗独自朝林中走去,此处林叶茂盛至极,即使是白日,阳光也几乎无法从树隙中落下,诓论是黄昏之后,他低着头,瞧不见自己的影子,只能隐约见到厚厚的地衣、与自己的双足。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李森罗并不惊慌,他不信神鬼,自然知道能跟上来的只有方才围在一块儿睡觉的那几个。
司马静的脚步声不会这样散漫、周眠的脚步声不会这样轻,李森罗又走了几步,没忍住停下来,回过头,正撞上一脸无辜的冯识以。
他就这么盯着她瞧了会儿,没说话,扭过头又向前走。
冯识以在后面叫:“喂。”
李森罗走得更快了。
冯识以也不着急,就慢吞吞地缀在他后面,看着他一会儿折几根树枝,一会儿又用极小的瓷瓶,去搜集一些树脂、或者其他液状之物。
冯识以悠悠地道:“你不太像在闲逛。”
李森罗低声道:“我想做个日晷。”
冯识以道:“做日晷干什么?”
李森罗瞟了她一眼,道:“三块玉牌,够了么?”
“嘿。”冯识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很不够。”
李森罗:“......”
他叹了口气,提醒她:“你想想——口诀的后面两句是什么?”
冯识以想了想,道:“龙泉殿后,花月......樽前?”
李森罗道:“花月樽在须臾宫内,咱们谁都没见过,连是不是真的都未可知,因此上计应是先去龙泉殿,既然总归要去,我自然要做好一些准备,那殿中机关重重,如不能辨知时间,岂不是相当麻烦.....”
冯识以想了想,语气十分认真地道:“......你想得真周到,打破我的脑袋,我也想不出来。”
她忽然又夸起人来,李森罗反而有些赧然,转过身,又继续往前走。
冯识以在后头跟了一会儿,看他继续忙忙碌碌,忽然道:“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李森罗瓮声瓮气地道:“有什么好值得高兴?”
他转过头去后,就没有再回头看冯识以一眼、一味地向前走,林子很深,太阳也已经落山,他似乎有些疲倦,脊背弯曲、肩膀耷拉着,形散神颓,模样可怜。
等又走几步,四周全没了声响,他回过头去看,身后空无一人。等再一回头,冯识以一只脚踩在他面前大树横出来的枝丫上、蹲着,一只脚晃荡着垂下来、她弓着背,似只身形格外灵活的大猿猴,原本总是浅浅眯着的眼睛瞪圆了,以一种探究的、奇异的方式注视着李森罗。
李森罗:“......你这是做什么?”
冯识以仍旧目不转睛,良久,才笃定地道:“我明白,你吃醋了。”
李森罗:“......??!!”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见了鬼似的看着树上侃侃而谈的冯识以。
冯识以悠悠地接着道:“我很喜欢周眠,因为她会是个很好的玩伴,我夸赞司空静,是因为他记性确实不错。但我跟你保证过你是我第一狗腿子,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个事实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你且放心罢。”
李森罗只觉得脑子嗡嗡响,“狗腿子”三字在脑子里横冲直撞地转了七八圈,尚寻不到一个出口。他将一张脸涨得通红,指着她“你”、“你”了半天,一跺脚,转身跑了。
冯识以这回并未追上去,一只脚在仍旧在树枝上荡来荡去。
等李森罗走得远了,树背后才又转出来一个人,望着李森罗的背影,半晌,才低声道:“他肯定不是专程来做日晷的。”
冯识以:“哦。”
“他挑拣出来的树枝、长度都跟人手肘等高,看着像是要做个什么用来支撑行走的工具。”周眠站在树下,十分笃定地道,“大约是给躺在里面的那位用的?”
冯识以目光垂下,瞧了她一眼。
周眠接着又道:“大家共过患难,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我瞧这对堂兄弟之间的情形有些尴尬。据我所知,他们之前在谷内关系一向不怎么样,如今忽然凑到了一块儿,想必是发生了什么,改变了这种情况——”
冯识以眨了眨眼。
周眠接着道:“我猜这位小李兄弟估计对大李兄弟之前有过什么误解,如今误会解开,他颇为愧疚,但又碍于情面不知道如何打破僵局,因此才十分烦恼。”
河岸上一切发生、李唐棣表明态度的时候,这位大概还在潭底斗章鱼,仅凭这兵荒马乱的几刻钟时间,竟能得出这样接近真相的结论来,可见此人确实有点意思。
周眠又自顾自道:“你跟着来,也不是为了故意气他的。”
冯识以:“那我是为了什么?”
“怕他太想不开,会觉得难受?所以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周眠歪了歪脑袋,“我也不知道,觉得好奇,所以才跟上来看一看。”
冯识以:“你未免也太好奇了。”
周眠:“......不过说起来,我确实还有个问题。”
她眯起了眼睛,仰起头,一字字地问:“你到底是谁?”
林子里仍旧十分静谧,司马静还靠在不远处的树下沉睡,小破屋子里并没有亮灯——冯识以此刻才真正地低下头来,审视着周眠。
周眠骨架娇小、生得娇憨,说起话来自带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因此总令人觉得她是个爱娇的、大大咧咧的小姑娘,但这瞧上去没什么心机的小姑娘,此刻却令冯识以感受到了一丝不安。
周眠维持着仰头这个姿势,盯住了她的眼睛,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石明月并不是六姓之一,也不是任何大门大派的弟子,只是个苗疆来的小姑娘,你知道她为什么也会被选中,进入这大山中来吗?”
冯识以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道:“因为她当时正好客居冯家?”
周眠低声道:“你猜,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凭什么寄居在冯家?”
冯识以想了想,很老实地道:“我不知道。”
周眠:“我是淮阳周家人,这你总知道吧?”
似淮阳周这样的百年世家,虽在声势、名望上无法与六大姓相比,但也算是武林中的望族。
冯识以点了点头。
周眠低声道:“我有个小叔叔,自小离经叛道,十七八岁的时候去了苗疆,自此就再也没有了音讯,过了七八年,有个陌生的苗女抱了个女婴来到了周家,她放下孩子就走了。”
冯识以:“这个婴儿,就是石明月?”
周眠“嗯”了一声:“小的时候我和她很是要好,后来她渐渐长大,父亲认为将她留在家中易惹人闲话,于是便将她交代给了冯家。”
她没有多讲其中的曲折,但冯识以却听明白了,三四岁的幼女,尚且能与自家的女娃儿养在一处、玩在一处,但女孩渐渐长大,便太过惹人注目。而冯家素有豢养家臣家婢的习惯,将这母虽不详、但还有些苗疆豢毒血脉的女孩儿送出去,自然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周眠低声道:“进山的时候,我得知她也来了,很是高兴,可惜那一天发生了点变故......”
所谓的“那天的变故”,自然就是冯识以掌掴太子,逃入深山的那场闹剧。
冯识以摸了摸额上的汗,没吭声。
周眠系接着道:“一切都太混乱了,等我能够再接触到她的时候,我就能肯定,这个‘她’,已经不再是石明月,真正的石明月,大概已经被人杀死了。”
“哦。”冯识以道,“为何如此肯定呢?”
周眠轻声道:“因为石明月有一个秘密、一个天生的缺陷,就连冯家人恐怕也不知道。她的舌头底下缺了几根筋,基本无法用口唇发声,她之所以沉默寡言,是因为她使用的那种腹语,只能说极短的句子,根本无法像常人一样说话——而杀害与顶替她的那个人,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
她说罢,眼神灼灼地盯着冯识以。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你和她的关系也确实亲厚。”冯识以也笑了笑,道,“为何这么多年,你一直不说、也不揭穿呢?”
周眠柔声道:“因为现在最安全。”
冯识以:“哪里安全?”
“杀起人来。”周眠嫣然一笑,“最安全。”
这句话没说完,她猛然一跃,如鹰隼般,朝树上扑了上去!
李森罗回到破屋的时候,手中多了跟木棍削出来的杖子。夜色已深,冯识以和周眠两个人都不在左近,大约是去觅食了,司空静正襟危坐、闭着眼倚着一棵树坐着,仔细听,能闻细细的鼾声。
李森罗摸了摸自己满是寒气的脸,捏紧了手中的木杖,踟蹰了会儿,终于掀开那茅屋门口的破帘子,一步跨了进去。
李唐棣躺在草堆堆起来的“床”上,面色并不见太好,但总算呼吸均匀,听见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木然地望着进来的人,瞧清是李森罗后,似乎是笑了笑:“哦,小堂弟。”
李森罗站在原地一阵茫然。这个堂兄如今令他又熟悉、又陌生,他站到了这里,觉得往日里的那些捉弄、冷嘲热讽历历在前,但此人却又的确事先为他筹谋、想保他离开危局......
手中的木杖此刻重逾千金。
李唐棣看了他半晌,忽而低声道:“其实,我还是挺瞧不上你的。”
李森罗:“......?”
李唐棣柔声道:“你总将软弱当做藏拙,看起来好似很好说话,但其实不依附他人,就不知道自己应当往哪处去。我要将你弄出去,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太过碍手碍脚,根本不适合参与夺牌这样的大事。”
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高高在上的、总是只用眼角余光看着他的李唐棣。
李森罗脸皮抽搐了下,没应声。
李唐棣继续道:“当然,你这次确实令我有些惊讶,毫无主见的无家之犬,总算找见了能朝她吠几声的糊涂主人,当真是可喜可贺、值浮三大白......”
李森罗木然站在原地,想起方才冯识以那句“狗腿子”,觉得这一女一男完全不识好歹,自己今天简直就是活见了鬼。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棍子,往李唐棣头上一砸,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李唐棣被那棍子撩了一下,也愣了愣,等拿到手里一看,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李森罗一走,他的面色再度白得吓人,一低头便又是一口鲜血,渗入了身下的稻草中,一时倒是瞧不见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闭上眼睛,忽闻外面一声凄厉至极的惊呼。
惨叫声已经完全变调,只能听出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李唐棣面色一变,手撑着一侧,就要起身。
便在此刻,门帘再度被人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