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烈如竺火
王觉只觉此一刻剑悬梁上、心惊胆寒。
他强撑着起来,靠着那棵大槐树站直身体去看殿中情形,恰好瞧见司徒南微微附身去敲击地上的青砖,也瞧见他低声似乎在同下方的人说话。
王觉勉强向前走了两步,就听见整个莲花阵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兽吼般的长吟。
琉璃墙未再落下,然而整个大阵不知为何却又在不应当的时候活转,机杼间的咯吱声再次响起。
司徒南已经直起身来,他大约并不知道自己就站在冯识以最后站过的那块青石砖上,还微微侧身,向这边的王觉望来。
王觉强忍住向后退的冲动,眼睁睁见到石板翻起,而在那之前,司徒南那带着笑的、如深潭之水的目光投射过来,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置于唇前,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以一个全然放松的姿态向下掉落,整个人瞬间消失于阵中。
石板轰然盖上,王觉愣在当地。
午后风本轻柔,但他却汗湿重衣。
一时之间竟然忍不住怀疑,那惊鸿一瞥的一瞬一个表情、到底是否是自己看错眼、会错意?司徒南若早有防备,为何会任自己掉落?而他如真的有备而去,阵下之人,又将如何应对?
他在原地略一犹豫,也站身来,向偏殿而去。
司徒焉知在听到机关重新启动之声的时候就心下一沉——方才李森罗他们往机关要窍处塞的东西,自然绝不可能将机关彻底堵死,最多将这巨大的怪物暂时卡停,这机关能将重逾千斤的琉璃墙升起放下,其间力道又怎可小觑?
他们是如何做到使之停下,顷刻又令其恢复原状的?
但齿轮隔得太远,他双目纵是已渐渐适应黑暗,也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人影。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此刻夹住他手中鞭子的石板骤然打开,一人当头坠落。眼前忽然明光大盛,他骤失平衡猛然下落,手中鞭立刻挥出,想重新勾住石板,但那机关开合时间实在过短,他的鞭子击出之时,石板已然关闭,鞭子重重抽在了已经完全合上的石板上。
他自然不愿意坐以待毙,鞭子又一卷,想要攀住身侧的铜条,但还未能成功,肩头便被人一踩,整个人骤失平衡,向下急坠。他下意识去抓上方那人的脚踝,伸出的手却只抓到森森然的利器。
那踩了他一脚的人料到他的行动,预先将手中兵器塞入他手中,他抓握用力顿时皮开肉绽,同时也感受到兵器的形状——是一柄一头似钺般卷起的短匕。
他熟悉这短匕,自然也熟悉这人的手段,一句“四叔”还没叫出来,已与那人一同坠落。而就在此时,上方风声乍起!
司徒南从上面掉下来的时候,李森罗和司马静并没有立刻动手,无论是身法还是力道,这两位都不适合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奇袭,于是他们的任务就变作了擎绳。两名少女腰上的绳子本是系在巨大的齿轮上,如今分别拽在了李森罗和司马静的手中,司徒南拉着司徒焉知朝下急坠的时候,冯识以与周眠同时出手。
这两人相识两日不到,一多半的默契都用在凑伙儿杀人这件事上,已全然不用言语眼神,黑暗之中周眠抖出腰间软剑,凭着自身分量与冲力直刺下方两人。
司徒南对下方黑暗已有预料,早已紧闭双目,此刻微微一笑,将被司徒焉知紧握的匕首抽出,反手迎击。
他这匕首颇有来路,相传是当年万劫秋年轻时的随身兵器,名作“春意尽”,自身原本脆弱无比却又锋利无比,几度破损周身皆是细碎裂痕,若非内力菁纯者,驭之非但无法对敌、反而顷刻就能使剑身碎成齑粉。
金铁交接,周眠身形微荡,却并没有被击飞出去,她身后冯识以盖顶落下,右手复又戴上姜猫儿的拳刺,其上倒刺正正扣住周眠软剑剑身,她倒身错位,两人借力一路压下,竟将“春意尽”生生压下去两分,也使司徒南叔侄二人加速向下方布满铁刺甬道坠落。
司徒南一手持匕,一手按住司徒焉知肩膀,司徒焉知嗤笑一声也不反抗、任身形下落,重重撞在了甬道之上,尖刺顿时刺穿他肚腹、臂、腿。
司徒南从容踩在他身上,原本那尖刺细如针芒,甬道坡度又极陡,在巨大的冲力下,人不可能在甬道中间停住,必定会下滑。但司徒南在侄儿身形滑落之前,已借下冲之力,将周眠两人合力之势卸开,短匕一转,狠狠扎入司徒焉知右臂,穿透其肩胛骨,将之狠狠钉在了甬道之上,趁他呼痛之际,飞速点了他周身大穴。
周眠与冯识以一击不成,上方李森罗与司马静已将她们拉回齿轮处。
这一来双方距离约摸有五六丈,便纵是司徒南神功盖世,也不可能一下子纵越而上,但他此刻既不惊慌,也不愠怒,只轻轻叹了口气,道:“后生可畏,我确实不应独自前来。”
上方安静了小片刻,一个少女微微嘶哑的声音平静地道:“司徒家主这话说得不太对,如不独自前来,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你的好侄儿司徒焉知呢?”
已血流不止、又被司徒南强行压制住的司徒焉知爆发出一阵大笑,司徒南眉头微皱,手上劲力一催,司徒焉知吐出一大口鲜血,被迫停住了话头。
司徒南柔声道:“此话怎讲?”
“七煞莲花,有七块玉牌,你却令他一人前来。”冯识以继续道,“他虽然来了,但胡乱抓人、杀人,更像在游戏,瞧不出有几分孝心尽心,可见你们关系一般。”
司徒南好脾气地道:“我们系出同宗,我是他的亲四叔,如何又关系一般?”
“太上峰内本就没什么真正的同气连枝,谁不是为了雀死书而来?六大掌事无法自由下山,多年来与太上峰子弟不可能有太多接触。”冯识以淡淡道,“冯渊对自己的亲儿子,尚且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要随行在后、进行监督,你却放任司徒焉知独行破阵,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司徒还未答话,周眠已经抢着道:“龙泉殿七煞阵凶险万分,你其实没那么想要玉牌,你分明就是想要司徒焉知的命。”
司徒南:“哦?是么?”
司马静也柔声道:“何必讳莫如深?比起那玉牌,你的好侄儿更想在此处大开杀戒、浑水摸鱼罢?我听闻他的父母当年就是死于你的酷刑之下,此人如此疯癫不受控制,若真让他得到了玉牌,面见太子得到雀死书,哪里还会有你司徒家主的活路呢?”
司徒焉知静静地听着,他此刻自然还没有完全失去知觉, 自然也明白了之前冯识以所谓的“司徒南肯定会来”的结论从何而来,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
司徒南表情微微一动,这次却没有再阻止,只是继续笑道:“你们知道得倒是十分详尽,不如同我做个交易?”
冯识以:“什么交易?”
“我在此处杀死司徒焉知的事,你们就当做看不见也听不到。”司徒南轻声道,“七块玉牌,你们可以全数取走。”
冯识以轻轻一笑,道:“我们如今困在此处,要七块玉牌有什么用处?司徒掌事,莫非你还能找到此间的出路?这里这么高,你能跳得上来么?”
司徒南淡淡道:“我用不着上来。此处虽是尸道,但我有司徒焉知在手,拿他做活盾,出去想必不难。”
李森罗忍不住道:“在里面是活盾,出去恰好便能死了,司徒掌事当真是懂得谋算。”
司徒南:“过奖。”
少年发出一声轻笑,继续道:“但您如何笃定这通往外界的尸道,就能够一直畅通呢?”
这句话说完,上方幽幽一点火光复又亮起。
照明之物仍擎在周眠手中,她指掌兼薄,茧子却极厚,动起来灵活异常,那圆球状的火折子被她像个玩什一样在四指间弹玩,一穴灯火也跟着她的动作一道明明灭灭。
少年少女们次第坐在高处的齿轮之上,俯视着下方,姿势神态都十分放松,然而这隐在黑暗中的大半机关已经重新活转,四处,也渐渐传来了机杼的咯吱声。
司徒南面色此刻才微微一变,道:“你们绝不可能掌握操控此间机关的方法,何况对付人的机关都在地面上,尸道又怎可能生变?”
司马静忽而低声道:“司徒掌事莫要忘记,这七瓣莲花并非万氏独创,而是昔年万宝阁主人竺春茵的手笔,胡春茵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怎么死的,司徒掌事莫非没有听说过么?”
“炙炎火”竺秋桐,大约是十多年前江湖上性子最烈、胆子最大、脑子最聪明、脾气也最古怪的女人,她因爱慕万倚楼不成,竟迁怒于太子万别梅,伤了这位万家唯一传人,因此导致万宝阁被付之一炬——至于竺秋桐,她既不肯认错,又死也不愿离开,就如此生生被烧死在万宝阁内,同那遗憾不能留世的千百件珍宝、一同化作了飞灰。
“爱憎俱炙、玉石同焚。”司马静柔声道,“司徒掌事,并非我们知晓什么操纵尸道的方法,而是以这位竺夫人的性子、孤注一掷造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机关?她连自己都不愿放过,难道会在此处给你留下一条活路吗?”
仿佛要印证他此刻说的话般,齿轮、铜管、甬道,以及始终不得窥其全貌的机关枢纽,一齐发出了沉闷、但奇异的声响来。
司徒南按住司徒焉知的手仍旧未动,语气也终于冷了下来,道:“即便如此,我走不出去,你们也一样走出不去,僵持到最后,结果就是鱼死网破。”
上方的冯识以发出一声轻笑。
司徒南:“你笑什么?”
“我们被司徒焉知撞上的时候,大约就知道没什么活路了,要么被他杀死,要么被来杀他的你灭口。”冯识以悠悠道,“水已干涸,大鱼是死,小鱼也是死,但是.......”
她故意停住了话头,司徒南道:“但是什么?”
冯识以淡淡道:“但是小鱼可以看着大鱼先死。”
司徒南瞳孔微微收缩,原本按住司徒焉知的手微微松开,身体也略略移开了一些。
他的身体方一挪动,上方两名少女,忽然齐齐向他扑来!
周眠身形略快,兜面一剑已经刺出,司徒南肩头纹丝不动,袖中“春意尽”不知何时已经在手,略一偏头,正正在左肩处架住了软剑。
双剑一触的当口,软剑再次毫无朕兆地断开,一截横飞出去,一截仍握在周眠手中。周眠眼都不眨,断剑再次刺出,司徒南反手擎住她手,空门一露,背后一人双腿绞了上来,一双手掌,同时按在了他双肩之上。
这一手之前水潭下重伤的李唐棣对付冯渊的时候用过,这会儿由起码胸口没破个大洞冯识以使出来,自然锁得更牢靠一些。可惜司徒南却显然不似冯渊般愚鲁,他身形一展,自甬道上站起身来——他本就体态修长,生生将两个少女从原来的位置拔高,顺势一转,便将两人凌空甩出甬道范围,原本的支撑一去,两人身形齐齐向下一坠,眼尖就要脱手,司徒南却忽然双目圆睁,停下了所有动作。
一小截鞭尾,从他的胸口露出。
司徒焉知生生地将自己从尖刺上拔出来,又咯出一大口血来,半片断剑插在他胸前大穴上,刺得并不深,此刻已被他轻轻地拔下,递向周眠——方才,也正是这半截剑,及时冲开了司徒焉知的穴道。
周眠默不作声地将剑接过。
司徒南的双目仍没有合上,此刻他或许是想明白了:甬道自然不会自己关闭,两个少女一直在等着的,就是一个他放弃钳制司徒焉知、露出破绽的机会,而致死的最后一击,也只能来自他一心相杀的司徒焉知。
他自诩是个聪明、优雅、也懂得变通的人,但此刻却无比后悔跳下来这一刻的笃定与轻率,这大约也是因为他从未想到,会死在三个少年人的夹击之中。
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目中的神采凝固,在悠悠晃动的火光中,变作了一潭死水,司徒焉知抽出长鞭,他的身体便瘫软下来,手掌放松,“春意尽”随之落下。
冯识以接住了,顺手用他的衣服擦去了上面的血迹,又将他的尸身摆正。
司徒焉知也跟着坐了起来,冯识以与周眠仗着腰间缚有绳索维持稳定,堪堪立在甬道十分狭窄的两侧边上,再加上坐在上头策应的李森罗与司马静,五人几乎是完全沉默地,看着司徒南的尸体被尖刺洞穿,黏腻的鲜血流出,成为一种特殊的润滑剂,使得他终于缓慢地,开始向更深、更黑处滑落。
司徒焉知长鞭甩出,及时拉住了下滑之势,他看了几人一眼,似乎在询问。
“莫要想了,在这地下,那甬道虽不知有多长,但再往下去上方就是封闭的了,根本容不得两人通过。”李森罗叹了口气,“司徒南方才说,踩着人尸体出去的法子,在此处是万万用不上的。”
司徒焉知此刻也已是强弩之末,且和这群人在一起,已半点都不愿再思虑半分:“那你们预备怎么办?等死吗?”
他说毕,将鞭子一放,又一脚将司徒南的尸体踢了下去,瞧着他继续向下滑落,喃喃道:“但是死也不错,那就死吧。”
他一抬头,就瞧见冯识以与周眠一左一右,神情古怪地瞧着他。
司徒焉知:“怎么?”
“你是不是有点毛病?”冯识以瞧着他浑身披血、狼狈不堪的样子,没忍住道,“为什么要等死,你看我很像在等死的样子吗?”
她头发胡乱披散,手里抓着刚从死人手里抢来的匕首,此刻一口气松懈,又是个浑身没有二两骨头的松散样。
司徒焉知十分诚恳地下结论:“有一点。”
冯识以:“......”
她低下头,注视着手中握着的“春意尽”,这才发觉它确实铸造得精细、好看,只不过比起这更多用来赏玩的物事,她反而更喜爱这充满变数、十分残酷,杀人无算、却又有那么点儿顽心的莲花阵。
“大家都说竺秋桐性烈如火,于这情爱一字上困囿不得脱,因此行事癫狂自食恶果,我却觉得并不是这样。”她想了想,道,“我觉得,她一定是个很聪明、也很谨慎的女人。”
司徒:“啊?”
冯识以低声道:“一个能看上、敢看上武林皇帝的女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成一个不考虑后果的蠢蛋。一个会花费大精力、去制造这种巨大御敌机关的巧匠,也不会真的拿自己的性命当顽笑。一个人要疯,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突然之间......”
司徒皱了皱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识以却自顾自继续道:“此番其实我们下来,就是和自己打了个赌。”
司徒:“什么赌?”
“赌这莲花阵仿得惟妙惟肖,与从前那个一模一样;赌十余年前的竺秋桐,根本就未死在莲花阵下。”冯识以淡淡道,“赌这下面,一定有能够逃生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