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运命惟所遇
谢十三2025-11-12 13:065,982

   第二十六章 运命惟所遇

    

   王觉心中自然知晓,想要平安活着、最好和梅舌以及那两个少女一样,尽早离开此地。

   然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就是没有走,非但没走,还前行至偏殿,将众多堆放在那个洞穴口的尸体推开了少许,又从身旁的一具尸首上摸出一把短剑,正对住那黑黢黢的洞口——他见过破阵失败后、从里面传输出尸体的场景,猜想如果阵中人还能生还,大约也会从这里出现。

   司徒南跳下去前的那个表情实在太令人不安,如这个洞口真的有活人能够爬出来,会否是那几个行事大胆又莫测的少年人?如果爬出来的是司徒南、或是司徒焉知那个疯子呢?那他这一刀下去,能否取他们的性命?

   他略微附身,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但心肺处一阵剧痛,他刚伸手捂住,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眼见就要头朝下撞进那杀人的黑洞里,身后及时探过来一只手,抓住了他半边袖子。

   王觉奋力睁开眼睛,瞧见来人,皱了皱眉:“你怎么回来了?”

   少年梅舌将他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坐正,用手指比划了两个小人,沽溜沽溜地往前走。

   王觉:“那两个姑娘已经下山躲起来了?你为什么回来了?”

   梅舌点点头,面有忧色地指了指王觉的心口。

   “哦,也没有什么。”王觉叹了口气,柔声道,“那个疯子为了胁迫我做事,教我吃下了一丸丹药,名唤伤心人。”

   他说到此处,居然还轻轻叹了口气,道:“一窗灯火照鸣机,天下最是伤心人,到今日晚间需要点灯的时辰,若还无法服下解药,那我这颗心的心窍大约就要像个化了的糖球一样破开,变作一团烂泥了。”

   梅舌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何还能笑着同自己说话。

   王觉却又笑道:“没了舌头,也能好好活着,没了性命,难道便要哭天抢地么?道理就是一样的道理。”

   梅舌想了想,在手上写:你是好人。

   王觉认真地摇了摇头:“好人未必,我若真是个好人,见司徒抓杀你们,无论是否力及,都应冲在前头,也应死在你们前头,但我没有。”

   他略有些自嘲地笑道:“有些善念,却无烈性;自视不低,却又力薄,清白无垢未必,短浅短视常有,偏生我这种人呢,世上一抓就是一大把。”

   他说得随意,面色也越来越苍白,梅舌的眼睛略微有些发红,低下头去,在手上一笔一划地写:

   不做圣人,便不是好人?

   王觉叹了口气,未再说话。

    

   梅舌原本也不能说话,便只能攥紧了拳头,他见王觉气息愈发微弱,便转过身偷偷去揾泪,等再次睁开眼时,却发现面前落下了一片青蓝色。

    

   他大惊抬头,这才发觉那片青蓝色竟是一个人的衣角,因为太轻、太慢而无声,显得竟像个鬼魅——面前是个面容清稚、十七八岁的少年,他那青蓝色的衣物虽然穿得尚算齐整,但布满了破损与泥污,他静静地站在殿中、就在梅舌与王觉面前约一丈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无人之山癫的,对着这一地的尸体,神情竟然没有一丝动摇。

   王觉自然也瞧见了这人,低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张悬。”

    

   这自然也是太上峰一百二十名少年之一,并非出自六大姓中,是司空氏旁支小门派中的子弟,擅长轻功,虽不见得能做到落地无声,但要让中毒的王觉以及不会武功的梅舌无法察觉,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事细想并不教人意外。

   李唐棣、司徒既然都能得到玉牌的消息,这消息自然便会流传出去,龙泉殿如此险要之所,夺牌自然极难,故而先前虽只有司徒与李森罗等到来,但时间越往后推移,其余的玉牌越来越多地被寻见,众人最后陆续登上龙泉殿,是一个必然的结果。

    

   张悬瞧了眼王觉,想来也认出了他,他又瞧了眼一侧神色张皇的梅舌,皱了皱眉,一句话也未说调头就走。他的身法极快,脚尖在地上轻点了几下,人已彻底消失在上山的道路旁。

   不过片刻功夫,上山的小径上重新出现了一行人,他们同张悬一样,未有几人衣着整齐、干净,但个个精神抖擞。领头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女,面容秀美,一侧脸上血淋淋有两道利器划出来的伤口,只胡乱涂上了些草药,她的神情看上去略微有些冷漠,人却依旧站得笔直,偏殿中倒伏着一地的尸体,也未能教她皱一皱眉头,倒是她身后的几个少年少女,都露出了惊愕、不忍的神色。

   张悬落在她身后半步,低声道:“阿姊,我前后已探查过,只他们两个活人了。”

   两人眉眼间略有些相似,只不过少女显得更年长而沉静,王觉认出来这是张悬的长姐张蝉,而张蝉身后陆续爬上来十七名少年,俱是太上峰中人。王觉目光扫过,心头一跳:这群人里,李、冯、司空、司马、司徒、司寇,六大族姓中人,竟连一个也不曾见到,全是旁族杂姓的子弟,会否只是一种巧合?

   张氏姐弟二人,平素里并瞧不出什么过人的才能,但此刻两人能将这群外姓子弟集结在一齐、且面对这样的场景不动如山,定也有过人之处,之前想必是刻意藏拙。王觉吃不准他们此刻的态度与来意,只能闭上嘴,打定了主意决不先开口。

   张蝉目光落在王觉身上,微微一顿,接着便又转到梅舌脸上,大约是她的目光过于冰冷、气势又确实慑人,梅舌生生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便用身体挡住了重伤的王觉。

   张蝉微一蹙眉,张悬已经同一个圆脸的少年一起上前,以十分快捷又强硬的姿势将梅舌从王觉的身前拖开,梅舌一脸惊恐,但肩膀、手腕皆被死死按住,他张口大哭,虽能发出模糊的呜咽声,却无法说出半个字来。

   张蝉没有说话,但身后的少年人们却十分默契,鱼贯而入,两两一组,开始搬抬殿中的尸体,然后取出家什,在殿前宽阔的空地上,开始挖坑、埋尸。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们一直很安静、彼此没有交谈,动作却娴熟,仿佛已经做了许多次。

    

   张蝉没有去看身后的这些人,只是在王觉面前站定,低声道:“我们到过后山,那里的杂役被人关了起来,人数也少了一多半,活着的,全都被司徒割走了舌头。”

   王觉低声不语。

   张蝉又道:“那些人说,你是他的帮凶。”

   王觉抬起眼来看着她。

   张蝉看着他,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冷漠地道:“你该死。”

    

   她的眼神如她手里紧紧握住的刀,刀缓缓抬起。王觉想要说话,但口中咸腥之物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与鼻子。

   梅舌挣扎着想要冲过来,但却被死死地按住,张悬见他口中伤口崩裂、鲜血直流,十分果断地在他后颈大脉处一按。

   梅舌软软地向下倒去。

    

   四周只剩下风声与少年少女们掘地时刀、剑等各种兵器发出的碰撞声,王觉剧烈地咳嗽起来,等这一阵咳完,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流逝干净,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已能感受到了刀锋上令人战栗的寒意。

   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这片寂静令人胆寒,直到一个喘着气的、略微嘶哑的女声高声叫道:“等等再杀——!”

    

    

   片刻之前,莲花阵下。

   冯识以望着尸道的方向,略微皱了皱眉头。

   司马静问:“怎么了?”

   “没有什么。”冯识以喃喃道,“但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奇怪。”

    

   几人合力将奄奄一息的司徒焉知一起拉到了齿轮之上,这刚刚杀死自己亲叔叔的疯儿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没有人理睬他,李森罗拿回了烛火,正在炙烤手心一个的松元。

   此处松树生得高耸,连带着松元也生得格外巨大,此物本是药材,四周生有棱角,正是李森罗昨夜在林子里做木杖时候顺手捡来的,这东西卡在机关之中,如不真正吃到力道,便能够暂时将机关之中的缝隙卡死。方才李森罗正是用手中这质地十分坚硬的“火折圆筒”,在某一处卡死了机关,吃住了齿轮大部分的力道,而这火折只消一取走,力道重新分散到各个齿轮上,便可立时将其中的松元逐个挤脱出去。这也正是方才李森罗为何能精确地在司徒南进来的时候,启动机关。

   但此法说起来容易,却需实行之人手法精妙准确:光有圆筒,力道不够卡死所有机关,光有松元,则至多能坚持一刻钟,只有将力量巧妙、平均地分散,才能在必要时刻,一击即中。

    

   “我信你们说的,此处定有空门可寻,但问题是,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出来?”司马静轻声叹息道,“我们上次吃东西,已经是三四个时辰前了。”

   李森罗显然也没有十足把握,他将炙烤后的松果重新卡入一处机关,忧心忡忡地问:“我们可以从竺秋桐入手——除了机关术,她还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

   冯识以想了想,认真地道:“万倚楼。”

   李森罗:“......”

   冯识以看到他的表情,也皱起了眉头,奇道:“武林皇帝,不够特别吗?”

   特别极了。

   李森罗一腔郁气、低头磨牙,司马静连忙在旁道:“她说得其实有些道理,竺秋桐爱万倚楼爱得发狂,这一线生机,万一真与武林皇帝有关呢?”

   李森罗面无表情地道:“是啊,她在底下雕个武林皇帝的塑像,你扳它一下,这洞就轰隆一声,破一条出路给咱们啦。万倚楼也是个傻子,复刻阵法的时候,还非把这种蹩脚的后门照样造一个,生怕人家逃不走,是罢?”

   司马静摸了摸鼻子,冯识以小声嘀咕道:“他是不傻,但脑子有病啊,谁知道呢......”

    

   他们三人是否同频不论,但确实认真地在讨论破局之法。周眠却显然对此既不擅长、又不在意,如今大部分齿轮机关重新被李森罗卡住,能动的只有他们脚下的一小片区域,她收好了她那能直能弯、能合能断的宝贝软剑,正拿脚去转下方的一处齿轮,将它的其中一个齿牙边缘,与旁边齿轮的一个齿牙对齐、平行。

   做完这个,又向侧边齿轮爬过去,继续摆弄脚下的齿轮。

    

   司马静正忧心地瞧着冯识以和李森罗两人不着边际、不分场合地斗嘴,此刻分心一低头,见周眠自顾自玩得高兴,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一个个巨大的齿轮,齿牙大小不一,中间除了轴承、连接轴承与齿牙的支柱,其余地方皆为中空,但这中空部位留出的空间大小却没什么规律,有的宽些、有些窄些,显得风格与工艺都十分粗犷,但因这地下关窍本就阴森奇异,因此瞧着也并不突兀。

   但此刻周眠左右乱转,对准了平行两个齿轮的某一个齿牙,竟使得两个不同齿轮中空的某一个部分,形状重叠。

   司马静这一停顿,李森罗和冯识以也回过神来,李森罗“啊”地叫了一声,道:“这......这是不是能拼出个东西来?”

   周眠:“......什么东西?”

   李森罗眼睛亮亮的,从原地跳了起来,道:“宋人黄伯思做《燕几图》,在规定有限的空间里,按照规定摆放一定规格尺寸数量的几案,只要懂得如何排放,便能将空间利用到极致,在一定形状的空间里、摆下数量足够多的几案。此处这个虽然瞧着有些不同,但却也是同一个道理,我们要将正确的齿轮推动,对齐形状相同的中窍......”

   冯识以:“......然后拼出一个特定的形状来?”

   李森罗:“对!”

   周眠安静地听了会儿,插口道:“这句我听明白了,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变成了,猜猜竺秋桐最喜欢什么形状,对吧?”

   李森罗:“......”

   周眠十分忧虑地道:“她不会最喜欢海胆吧?”

    

   李森罗又坐了下来,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冯识以却忽然一言不发站了起来,动作极快地、朝一个方向爬去——那是在高处、机关齿轮最最密集的地方。

   李森罗吓了一跳,在她后面喊:“你去哪儿?”

   冯识以速度不减,回头用手指比了个“嘘”:“小声点。”

   李森罗:“你爬那上面去做什么?你知道该怎么解了?”

   “还不知道。”冯识以这次头也不回了,“但我想、想象一下。”

   李森罗:“想什么?”

   冯识以轻声道:“如果我是她——如果我是竺秋桐,我会想在这下面、留下些什么?”

    

   她爬了上去,坐了一小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从那个节点开始,轻轻地、尝试转动齿轮,一开始是极慢的,而后手下动作越来越顺畅、轻盈,方向辨别也愈来愈果决,似乎不用思考,就能知道接下来要转动哪一个齿轮。

   她从最高点出发,走完弯曲的一路,又回到最高处重新出发,如此重复了两次,拨弄完三条道路上的齿轮,她才终于停下了动作。

    

   李森罗等人安静地看着、等着,谁都没有说话,期间连一直闭目装死人的司徒都忍不住睁开眼睛来、看了一会儿。

   这些齿轮被移动过后,相应的部分重合,再牵动了周边的齿轮,这些齿轮中空的部分,慢慢地、形成了一条通路,通往幽深的、不知是何处的远处。

   李森罗瞪大了眼睛:“这是.......”

   司马静轻声道:“一个卍字,卍,万,这竺秋桐,果真是天下第一痴心人。”

    

   几个人连带行动不便的司徒,都陆陆续续,爬到了上方新出现那通道的起始处。

   李森罗气喘吁吁,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是这个?”

   冯识以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我也不知道,就是顺手一试——她不是最爱武林皇帝么?”

   她低下头,摩挲了一下手下的齿轮,又环顾脚下、这无比森严可怕、却又仿佛有灵般的大阵,忽而道:“但我却觉得,她留下这个卍字,可能并不是我们原先想的那个意思。”

   司马静柔声问:“那会是个什么意思呢?”

   冯识以想了想,道:“我想、她也许是很不服气的。万倚楼是天下第一人,是武林中的皇帝,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就在这里留下了与他名姓有关的罩门,然后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就连武林皇帝也看不出其中的破绽,复刻其阵法的时候,还不明所以,将这罩门原样保留了下来。”

   “竺秋桐,她是在讽刺武林皇帝啊。”

   “你做了武林中的皇帝,那又怎么样呢?你既破不了我的阵法,也找不到、抓不住、杀不死我。”

   “你好蠢啊。”

    

   她轻声细语地说话,李森罗等几人都听得呆住了。

   司马静瞧着她,没说什么话,目中却闪着异样的光芒。

   周眠喃喃道:“......我喜欢你说的这个竺秋桐。”

   李森罗也低声道:“......这样傲气的一个人,你要说她会因爱成恨、去伤害一个稚儿,我总有些不太相信。”

   司马静笑道:“江湖讹传,本就不可尽信。”

   李森罗哼了一声:“说得你好似知道内情似的。”

   司马静笑了笑,不再说话。

    

   火折圆筒复又亮起,他们在新出现的、齿轮间的通道中穿行,仿佛能想见当年头顶漫天火光之下、沿着此路前行的女人,不由都有些感慨。

   路是个上坡,不住往上延伸,渐渐地、已能看见前方的光亮。

    

   李森罗欢呼一声向前跑去,司马静缓步跟上。

   周眠与冯识以却一前一后,停下了脚步,于是她们身后的司徒,也便只能在此处停下。

    

   他仿佛也有所预料,将身上的袍子略微拢了拢,然后在原地坐了下来,轻声问:“就在这儿?”

   冯识以道:“就在这儿。”

   司徒闭了闭双目,笑道:“你们虽是借我的手布局杀死司徒南,但却也让我苟活片刻,见证了世上最精妙的机关、听见了最有趣的故事,多谢。”

   周眠忍不住道:“你不反抗了?”

   “你们杀我之心坚决,我还手之力已无,反抗何宜?”司徒淡淡道,“我生来就与旁人不同,血气旺盛、体力充沛之时,便易生暴戾、嗜血等冲动,在太上峰压抑已久,现已不可收拾。你们若不杀我,我恢复之后,仍会控制不住地杀人。”

   周眠翻了个白眼:“我忘了,你是个癫的,你不怕死。”

   司徒柔声笑道:“不坐囚笼之中,死生有何差别?你也不会因为我人有趣、会发癫,就留我性命,是也不是?”

   冯识以低声道:“是。”

    

   周眠不再多话,双手扳住他的肩膀将他身体固定。

   冯识以从他身后附身,右手“春意尽”一捺,极其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咽喉。司徒双手垂落,一掌摊开,握着的是小小的一丸丹药。

   冯识以愣了一愣,略一犹豫,还是将之纳入怀中。

    

   司徒已经没了气息,尸身便坐在原处。

  这三个少年男女,一死而生,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冯识以和周眠一齐伸手,扶正了他的尸身,而后越过他,不过片刻,便赶上了前方的李森罗和司马静。

   他们两人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前方已能瞧见出口,此刻洞外,竟然有人正在说话。

   那是个少女的声音,古井无波,但咬字清晰、语意果断,颇有断金碎玉之意:“......我们到过后山,那里的杂役被人关了起来,人数也少了一多半,活着的,全都被司徒割走了舌头。”

    

   四人又听了几句,面面相觑。

   冯识以也顾不得别的了,反手擦掉“春意尽”上的鲜血,大喊一声:“等等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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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是我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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