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秋风不起而杀心愈炙
洞口并不深、入口极窄,只容一人通过,冯识以率先跳了出来,发现此处竟是偏殿外面的墙根,原先被一丛衰花杂草所掩盖,她微微一愣,首先就看见了瘫软在地的王觉。
而张蝉她喊出那一句,眼不抬身也不动,仿佛没听见一般,反而倒转了手中长刀,朝王觉心口直刺而下!
冯识以眼皮一抽,“春意尽”太短,如从侧面递击,长度根本拦不住张蝉那足有六七尺长的大缅刀,情急之下她整个人扑过去挡在二人中间,左手在前将王觉推出战局,右手反手将“春意尽”架在背上——其角度巧妙刁钻,仿佛很早就在那里,专程就等着张蝉这一刀。
两刀相交,却根本不闻金铁交鸣之声,张蝉刀上力分明早早收住,刀锋以两者接触的点为支点轻巧一转,冯识以只觉得颈侧一凉,猛然低头,长刀堪堪贴住她头皮擦过。
她干脆也不回身,就着低头之势向前一扑,左手在地上一撑,顺势整个人轻飘飘如大鸢般翻身而起,跃至张蝉身后,手中短刃正要递出,身后风声乍起,张悬已扑了过来,怒吼一声抓住了冯识以的手腕,猛地向后一折。
他力道不小,但冯识以手臂软绵绵的居然一折就弯,张悬猝不及防,愣了一愣的当口,地穴中已有第二人跃出,正落在他身后。其人身形轻若浮云,一脚踩在张悬抓人的手臂上。张悬手臂微微向下一沉,倒是松开了冯识以(那已如软面般的胳膊),他身体也不知道怎么一扭又一转,迫使刚站到他手臂上的周眠落地,他自己则欺身而上,五指成爪,反身去抓周眠的肩膀。
周眠发出一声嗤笑——此二人原本都是身形纤、轻,以巧见长,于这小小一方空地上仿佛两只灵活的猿猴般互相腾挪、追逐。
一旁的冯识以得以脱身、甩了一下自己那条命运多舛的手臂,她抬头朝张蝉一笑,张蝉却丝毫不为所动,缅刀在地上微微一捺,刀锋如跗骨之蛆依旧直逼王觉。冯识以头一回在动手时被人冷落,耸了耸肩、抖了抖指尖“春意尽”,那小刀先是发出细碎的声响,光照之下表面现出极其细小的裂痕,穿透此间少林的阳光落在这裂缝中间,骤然爆发出一种奇异的、比一般金铁之物刺眼得多的光芒。
张蝉下意识闭目,便在这一瞬间,“春意尽”已适时托住了缅刀。冯识以力道用得不大,但小刀弯曲处正卡在缅刀刀柄与刀身的间隙,刀锋正正对着张蝉握住刀的两根手指,她就这么托着刀、夹着对方的手指,直视着对方,就同张蝉铁了心要杀死王觉一样,她仿佛也下定了决心,要从对方波澜不惊的这双眼睛里,瞧出些丁卯来。
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的同时张悬已被周眠一把贯到了地上,正巧落在对峙中的两人身侧,他龇牙咧嘴地挣扎了几下,被周眠毫不客气地一膝盖压了下去。
这一切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原本在四周挖坟掘地的少年人们也停下了动作,纷纷围拢来,瞧着突然冒出来的冯识以与周眠,眼中免不了都是惊愕与茫然。
张悬挣扎着转身,一抬头却恰好正对冯识以的脸,失声叫道:“石、石明月?”
冯识以和周眠一齐愣住。
周眠打量着冯识以,似乎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就连冯识以自己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也没忙着回应,只细细地看了会儿这少年的面孔。
太上峰她偶尔冒作石明月出现的时候,一般就住在那奇特的石头屋子里,确实零星与少年人碰过面,但彼时她总是蒙面、又几乎不开口说话,莫非是那时候见过张悬?
但张悬又怎么会一照面就认出了她来?
她不说话,张悬也忘了自己还被按在地上了,追问道:“你原来长这样!你怎么不遮脸了?”
冯识以正踟蹰着要怎么回答,周眠好奇地道:“你怎么知道她是石明月?”
张悬奇道:“她虽然之前遮着脸,但我见过她的眼睛呀,既然见过了,又怎么会不认得?”他说罢,又道:“人的眼睛最好辨认,天下没有人会有一双一样的眼睛,我只消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一直安静听着的张蝉听到此处,终于放下了刀,沉声问道:“你们和司徒,不是一路的?”
周眠舔了舔嘴角,翻了个白眼:“鬼才和他是一路。”
张悬抢白道:“不是一路,为什么一上来忽然就动手?”
周眠怒道:“你这人怎么话这样多?”
冯识以小声叹了口气,目光仍放在张蝉身上,口中却低声道:“先出来罢。”
司马静与李森罗先后爬了上来。
这么小的一个出口,竟然前前后后能出现四个人,围观的张蝉等人表情都有些难以描述。
即使已经如此狼狈,司马静仍旧保持着其贵公子的风度,人群中显然也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李森罗跟在他身后,悄悄将自己秃了一小块的头顶用别处的头发盖住了,心中还颇有些庆幸——反正只要有这描花凤凰在,他就是此刻在头上顶个油锅,也不见得就有人能瞧见。
司马静上来整了整衣衫,环顾四周,朝张蝉方向走了两步,顺手将周眠从地上拉了起来。他似乎已对自己在这群人的作用有了十万分的自觉,十分自然地接过了话头,道:“我们实无恶意,和司徒也绝不是一伙,方才只是情急之下动手。”
他说完,十分真诚地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们正同此地的这些丧命的仆役一样,是被那司徒胁迫进入莲花大阵的,险些就丧命在此......我们能够证明王觉并不是什么帮凶,只是同我们一样、被司徒抓住,用性命胁迫、替他做破阵的马前卒而已。”
张悬还想插口,张蝉沉声道:“口说无凭,你如何证明?”
司马静瞧了眼冯识以,走到后边,轻轻扶起了已经倒地的王觉,王觉此刻已经面如金纸,司马静轻声道:“此地想必也有通些药理的朋友?可来检视下王觉此刻身体的状况。”
众人都掉头看人群中一少年。
这少年司马静也认得,正是司马家一个外姓弟子,名叫程松梦,少年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白,他越众而出、步入殿中,蹲下来查眼了王觉的眼、唇、喉,又看了看脉象,摸了摸他的心口两侧,继而站起身来,道:“他应该是被喂服了损伤心脉的药物,如不服下解药,绝对撑不过今日黄昏。”
司马静赶紧道:“若王觉心甘情愿与司徒同流合污,司徒又何必向他下毒?正是因为王觉不肯听从司徒的调遣、胡乱杀人,司徒这才如此折磨他,你们看......”
他说着将王觉的衣衫褪到肩头,给众人看他那伤痕累累的后背,与内里已经变作赤色的内衫。张悬微微动容,低声像张蝉道:“看着确实像是司徒那鞭子抽出来的,阿姊,我看他们不像是在说谎。”
张蝉的目光,始终只放在冯识以的身上,而冯识以本人却似乎在发愣——她目光在偏殿、以及已被搬至林中的那些尸首上逡巡了一阵,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而张蝉的问题,却偏偏是对着她来的。
“你们说,你们是被胁迫进去破阵的。”张蝉沉声问道,“如今你们出来了,那就是说,龙泉殿的阵法已经破了。”
冯识以略有些心不在焉地道:“破了。”
张蝉又道:“阵法既破了,那司徒人在何处?”
冯识以面不改色地道:“已经死了。”
张蝉:“怎么死的?”
冯识以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杀的。”
人群哗然。
司徒焉知有多少能耐,太上峰人人皆知,因此他们方才说王觉和自己是被司徒挟制、胁迫,众人下意识都觉得十分合理。但此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石明月”,居然说自己杀死了司徒,未免就叫人瞠目结舌了。
冯识以却不以为意,她从怀里掏出司徒临死前握在手里的药丸,递给程松梦,问:“你瞧瞧,这是不是能解王觉身上那毒的解药?”
她说话的语气与递东西的动作实在都太过松弛自然,程松梦一个恍神,药丸已经在他自己的掌心,他观色、闻味,确认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从药性来看,确实很像。”
冯识以点了点头,将药丸取了回来,走到王觉面前。
王觉已彻底睁不开眼睛,只听冯识以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解药,这一把你自己来赌,吃、还是不吃?”
这话问得真有趣。
王觉说不出话,只能腹诽:吃了可能不会死,但不吃肯定就只有死,谁会选不吃啊?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幸好冯识以看懂了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地上来,将那犹带着血腥气的药丸一把塞入他嘴里,顺势上手往他后脖颈处一拍,那药丸咕噜噜直滚进他肚腹,险些将他噎死。
王觉:“......”
冯识以却丝毫不以为意,转过身来,才发现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她身上。
张蝉沉默了片刻,道:“药丸是哪儿来的?”
“司徒尸体上摸出来的。”冯识以坦然道,“他在阵中算计我们,反教我们联合起来、杀了。”
张悬刚从地上爬起来不久,脸上还沾着泥污,此刻不服气地道:“方才司马静说,你们是被司徒胁迫着进入阵中的,说明以你们的能力根本无法与司徒抗衡。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大发神威,忽然能将他杀了?”
冯识以奇怪地道:“杀人不能伺机而动、以巧破力吗?在外面没把握杀,在里面利用阵法杀了,有什么稀奇?”
她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平静,听起来颇似在炫耀己身,从语气到表情都很招人恨,李森罗等人和她走过这么一遭,知道她这句话平实诚恳、只是简短朴素地叙述了自己的想法,绝没有半分炫耀或者夸大的意思,但旁人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张悬立刻冷笑道:“信口雌黄,司徒焉知是什么人,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不知道吗!”
冯识以站在原地,大约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辩驳。
谁都没料到,一旁的张蝉忽然低声道:“也不一定是信口雌黄。”
张悬:“啊?”
张蝉的缅刀还握在手中,她将刀轻、慢地落下,指向冯识以垂落下来的手中、指尖,那一柄阳光下颜色略泛着绯红、瞧上去轻薄易碎的小刀。
刀身相撞,发出清脆的一记“叮”声。
她敲的是小刀接近尾端的部分,神奇的是,那相交的“叮”一声后,那小刀微微震颤,发出一串长长的、仿佛呻吟一般的“叮叮”声。
等这声音完全停下,张蝉才道:“这便是司徒南随身的那柄小刀‘春意尽’,他不会将刀交予外人,给司徒焉知用倒是可能的;如今这刀既在你的手上,你说的话,我姑且信一半。”
冯识以好奇地道:“为什么只有一半?另一半怎么说?”
张蝉淡淡地道:“你们方才说,利用殿中机关、杀死了司徒?也就是说,你们从这杀人害命的机关里进去又出来,也算是破了阵法?”
半晌,李森罗才略带犹豫地道:“大概——算罢?”
张蝉:“龙泉殿后、花月樽前,这句话想必大家也早已听过,你们既然破了机关,想必也得到了里面的玉牌,将那玉牌拿出来我看一眼,剩下的那一半,我就信了。”
几人面面相觑,俱都愣了:方才光是司徒两叔侄与莲花阵本身就已经足够令人捉襟见肘,能找到条路出来已经万幸,谁还记得那劳什子玉牌啊?
倒是被圈在正中冯识以颇为自如,大大方方地道:“行啊,拿给你们看看。”
她说完从地上站起来(且将坐得歪歪扭扭、但总算缓过神与气来的王觉扶得正了一些),拍了拍刚才在地上蹭来的尘土,大步流星地往偏殿外走。
也不用张蝉多说,站在外面的少年人有几人不动声色堵住了下山的那条小径,其余人自动让出一条通路来,接着紧紧跟住了前方神色自若的少女。
李森罗他们也略微忐忑地跟了上去。此刻冯识以根本连头也不回,又隔着人群,丝毫没有给他们传递什么信息的意思。少年男女们在这孤绝的高山绝顶、森然矗立的庞大庙宇或者说宫殿前穿行,如蛇身也如群蚁般蜿蜒成一线,十分静默,竟显得有些庄严。
带头的冯识以姿态十分放松,说来也奇怪,她的肩背极少是完全崩紧的,若是换了旁人,这松垮的姿态总要将人称得神形俱散、但她的手、足、全身,却仿佛总有极其自然的韵律,使得这原本闲散的姿势,看着也无比顺眼、舒适起来。
她带着众人、一路绕过几个没有完全建成的偏殿,从原先王觉指给他们看的那条隐藏着的小径旁神情自若地绕过,来到了群厦的背面。
从后面看,这群庞大的楼宇愈加冰冷、更不见半分人气,冯识以径直走向正殿背后,此处不见门窗,临近殿宇的地面上,同前门一般,有一个巨大的、若隐若现的莲花图样。
这图样也与前殿的一般,本只是一些沟壑纹路,毫不显眼,但着了鲜血染了色、在午后并不猛烈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妖异。
陈悬“咦”了一声,道:“哪儿来的血?”
正殿莲花阵中确实死了不少人,因此前殿门口的莲花映血并不奇怪,但殿后墙面封闭、距离甚远,血是如何渗透到这边来的呢?
冯识以低声道:“地下。”
她并无意多做解释,上前两步,轻轻触摸着地面上的那朵莲花,也不知道碰见了什么地方,只听“咯咯”几声响,那原本十分平整的莲花图样,在花蕊处突出了小小的一个圆环。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她用手指勾住那环,轻巧地向上一提。
花瓣缓缓展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暗格,冯识以低头,取出了第一块玉牌,然后是第二、第三......一共七块玉牌。
司徒所得的情报一点不错,说是七块,就真的是七块。
冯识以站起身来,众人也凑过去看,只见那小小的暗格中已浸染了鲜血,表面莲花上的血,也正是从下面泛上来的。
如此诡异的场景,陈蝉也有些错愕,低声道:“玉牌在外面、不在殿中?”
“玉牌虽然在外面,但如这阵法中无人试错、没有死够人、不见足够的鲜血,我们只怕也不能打开这瓣莲花。”冯识以轻轻嗤笑一声,望着掌中玉色润泽、却浸透鲜血的七块玉牌,声音略微有些冷漠,“龙泉殿后......武林皇帝,当真是说话算话。”
众人一时都没有言语。
冯识以将玉牌统统收拢,向挤到人群前面的李森罗道:“接着——”
她随手一抛,便将这众人抢夺的玉牌扔了出去,李森罗下意识伸手,等接到手里,才发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不觉得有些赧然。
冯识以朝陈蝉道:“这一半、够了么?”
陈蝉道:“够了。”
她率先让开半个身子,冯识以朝外面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道:“你就这样放我们走?”
陈蝉:“你想留下来吃晚饭?”
冯识以笑道:“我以为你率众前来,是要抢我的玉牌。”
陈蝉平静地道:“我事先不知道你们会从哪个洞里爬出来,也用不着抢你的牌子。”
冯识以:“哦?”
陈蝉继续道:“我们是从花月樽过来的,那里的七块玉牌,我们都已经到手。我拦下你,只不过不想在太子宴当天,看见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人、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
冯识以倒颇有些讶异,仔仔细细,又打量了她一会儿,轻声笑道:“我听说上头给咱们这些人划了个名单,里头没有你,还真是不太准。”
陈蝉淡淡反问:“有你么?”
冯识以想要反驳,但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石明月”,悻悻地闭了嘴。
她率先往外走,李森罗和司马静扶起了王觉,周眠走在最后,几个人从众人让出的一条道中,沉默着向下山的方向走。
只不过走了没几步,忽而有人冷冷道:“不能放他们走。”
小道上,一个少女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少年,大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来得比其他人慢了一些。
少年的腿显然还不是很灵便,他的面色苍白,死死盯住了冯识以,声音冰冷地道:“此人根本就不是石明月。”
“司空榴?”李森罗失声道,“你怎么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