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那天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待到郑辛雅等人离开,纪晟终于逮到机会,和方司阳说上了话。说真的,他其实有点生气,怪方司阳那天为何不表明身份,非要卖个关子,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反应似乎早就在方司阳的意料之内,对方笑了笑,“本来是不知道的,不过后来民警赶到,纪副队拿出证件自报家门时,我刚好看到了上面的名字,自然也就认出你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有点社恐,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等着让郑辛雅队长帮忙介绍吧。”
“哦。”纪晟点头,心道我信你个鬼!
就你这样还社恐,见过在陌生人面前演戏装跳河,演得如此活灵活现的“社恐”吗!
“我没跟你合作过,不太清楚你办案的习惯,所以针对这一次的案件,不知道方专家你有什么建议?”纪晟不想浪费过多的精力在私人感情上,索性将话题引回了案件本身。
方司阳倒也配合,开诚布公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对于黄文林这个人,我有几点疑问。一是他为什么要主动将监控关闭?这是不是说明他在私下里从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说他当天约了什么人,要在三层的儿童乐园里见面?”
“这一点我赞同。”纪晟点头,“此外还需要查清楚他关监控的这件事到底干了多少次?是第一次,还是惯犯?”
如果只是第一次,那说明当天可能有什么突发情况。但如果是“经常为之”,那就说明黄文林背后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
“还有一点,我刚才仔细研究了人事部提交的档案。黄文林在六安商场干了整整12年,连保安组的主管也没有他这个资历。而且这期间他还立过两次功,一次是拾金不昧,一次是控制住了喝酒滋事的顾客。按理说,他早就应该调到更高的位置才对,可12年了,为什么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间保安?”
其实比起第一个问题,这第二个问题,才是调查中容易忽视的盲点。
就连身经百战的纪晟也没有想到。
“按照刚才所得到的讯息,每次有人找黄文林替班,他都会答应。纪副队觉得,这说明了什么呢?”
“他是个老好人,人缘很好,不爱得罪人。”
“这只是表面现象罢了,在我看来,黄文林的私生活应该非常单调,没有什么朋友。他离婚后,孩子不在身边,和亲戚的关系也淡薄了许多……像他这样一个长期工作稳定,且不求上进的人,要么就是性格太老实,要么就是有所隐瞒,不想抛头露面。”
的确,如果不是性格原因,那一定就是另有隐情!
“语言是具有欺骗性的,但行为模式不会,如果我们想要了解真正的黄文林,就不能只是听。”
他这番话确实有道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说实话,真相也不是靠着几句无关痛痒的证词就能找到的。
“按照刚才所得到的讯息,黄文林的生活模式非常简单,除了偶尔会去和孩子见面外,大部分时间就是单位和家里两点一线。”纪晟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便携笔记本,“除了他公司的同事外,好像也没和其他人有过什么接触,方专家你认为我们该从哪里入手开始调查比较合适呢?”
“纪副队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方司阳笑笑,“还是先去看看他的柜子吧。”
每个保安都有一个储物柜,这是他们在工作期间唯一的“私人领域”。
安保服是统一的,休息的空间也是共用的,只有这小小的柜子,才是他们真正的生活写照。
和印象中那种脏乱不堪的柜子不一样,打开黄文林储物柜柜门,纪晟才发现,原来男人也可以活得很“整洁”。
他甚至还在储物柜里放了几包干花,一打开柜门,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淡淡的花香。
说起香味,纪晟蹙起眉头,下意识地侧过脸,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方司阳。
这人的味道和前几天不一样了。
前几天在桥边遇到时,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气,甜甜的,感觉很好吃的样子。在那种香气的映衬下,方司阳就像是一颗巨大的人形糖果,有种说不出的甜腻。
但是今天他身上的味道和气场全都变了!
纪晟无法形容那种味道,但明显要比他之前的香水味阳刚了许多。好像是什么树木所散发出的气息,淡淡的,有些清冷,却更加深邃……
“衬衫、夹克、西裤、袜子……”方司阳戴着手套,将那些挂得整整齐齐的,属于黄文林的私人衣物一件件拿出,铺在放好塑料膜的桌子上,“纪副队你帮忙看看,看他口袋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一边布置着任务,一边继续俯身,从里面掏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铁盒子。
笔记本打开,里面夹着各种票据,还按照时间做了记账,每一笔开支收入都写的清清楚楚。
至于那铁盒子,里面除了黄文林的钱包,钥匙,还放了身份证和医保卡、公司门卡等,一看就是每天都随身携带的。
而令方司阳在意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个病历本,虽然看起来没怎么用过,距离上一次看病还是一年多前,可正常人,谁会把病历本这东西放在公司呢?
“黄文林有病?”一旁的纪晟看了,也楞了一下,随口问道。
负责招待他们的是保安组长曾国栋,他面色黝黑,长得有些敦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能呆滞地回了一句,“啊?”
纪晟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可能是叫他误会了,于是赶忙指了指那医疗本,“我记得你们公司隔了几站地有个医院,他经常去医院看病吗?”
“没听说啊!”曾国栋摇头,“他身体应该不错吧,不过今年的体检他没参加,那天他家里有点事,临时请假了。”
“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啊,虽说你们不是干餐饮的,可服务行业,总得有个健康证明吧。”
“这……”曾国栋尴尬的不知该怎么回复,只能赔笑。
纪晟叹口气,继续掏着黄文林的口袋。所有衣物,甚至连那双湿漉漉的袜子他都看了,不过很可惜,除了裤兜里有一块蓝黑格子手帕外,黄文林的兜儿比脸还干净,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啊!”
就在纪晟叹息之际,方司阳却转过身,用一支笔挑起了那双好像水洗过的棉线袜子。
这袜子是湿的,被人摊平放在一沓卫生纸上,也不知究竟经历了什么?
方司阳若有所思,看向纪晟,“纪副队,昨天你在家吗?下雨的时间是几点,你还记得吗?”
昨天确实下了一场秋雨,不过时间不长,也就下了20分钟。
“昨晚7点半左右吧,不到8点就停了。我当时在家,不过你问这个干吗?”
“嗯,你家距离六安商场比较近,我家有点远。天气预报说过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雨,但我家那边只是阴天,没有下。”
听他提起那场雨,又看到这双湿漉漉的袜子,纪晟这才想起法医雷武跟自己说过的话。
“对了,武爷提过一句,说那黄文林的鞋是湿的,看样子,他昨晚应该是赶上雨了。”
不止鞋子,黄文林那条裤子上,靠近小腿的地方明显有两道湿过的痕迹,这些都间接证明他昨晚来上班时,正好赶上了大雨。
方司阳蹙眉,转头看向一身安保制服的曾国栋。
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廉价的黑色休闲皮鞋。
“你们服装是统一的,鞋子也统一吗?”
“是啊,都一样的,公司每年按季节发两套衣服,鞋子一双。”
“那为什么黄文林死亡的时候,穿的是自己的运动鞋?”方司阳虽然来晚了,没能亲眼看到尸体,可他看了现场发来的照片,对黄文林的衣着和样貌,都熟记于心。
“啊,他穿的是运动鞋吗?”曾国栋有些懵,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其实,发现尸体后,他还去过现场,也见了黄文林的尸体。可那血淋淋的场景太吓人了,他只瞅了瞅黄文林的脸,就再也没敢看第二眼。
“不能啊,昨晚他来的时候雨下的还挺大,等他进了屋就停了,当时我们还笑,说那雨就是为了淋他。他也跟着骂,说鞋子袜子都湿了,哦,他后来还把袜子脱了,光脚穿的咱们保安室统一配发的皮鞋,我还跟他说让他找双袜子,不然那破鞋捂汗,贼臭贼臭的!”
按照曾国栋的说法,黄文林当时穿在脚上的,是统一配发的皮鞋。可怎么他死后,鞋子又被人换了呢?
“你可想清楚了,昨晚他去巡逻时,穿的到底是那双鞋?”
曾国栋本来挺笃定的,这么一说又紧张了,“二位,穿什么鞋重要吗?要是重要的话,我可真不敢乱说了,要不咱还是调监控吧。”
“重要。”
不等纪晟说话,方司阳斩钉截铁道。
“呃,行,那我这就去。”曾国栋倒是速度,说完了就往屋外走。
看着他离开,纪晟面朝着方司阳,说出了心里的疑问,“你是怀疑,黄文林脚上的鞋被人换过?”
方司阳嗯了一声,“按照我们刚才的推测,嫌疑人杀害了黄文林后,将他带到了滑梯上,抛尸到了海洋球里。一个儿童乐园,来的都是小孩、老人和妇女,成年男子虽然也有却并不多。更何况还要上到滑梯上方,现场免不了要留下鞋印,如果这个人够严谨,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那么他应该清楚,我们事后会找到他的鞋印,但如果他当时脱下了黄文林的鞋子,穿在了自己的脚上……”
“他是怕自己穿过黄文林的鞋,会留下证据,于是干脆把黄文林的那双破皮鞋拿走了,又把他这双湿了的运动鞋给穿上了!”纪晟一点就透,“这么说这个人不仅熟悉六安商场的布局,还熟悉黄文林的工作环境,可以悄无声息的潜入安保室!等等,这不对啊,你说他要是真的有这个反侦察意识,干嘛不直接套个鞋套,这不比给死者换鞋轻松!”
“也许杀人只是临时起意,来不及准备,但他一定是熟悉环境的。”方司阳说着,又拿起了纪晟从黄文林口袋里翻出的那条手帕。
这手帕看起来很普通,叠成了四方形,但展开来就会发现,边缘处还印着一串英文logo。
方司阳蹙眉,“这手帕是真的,市价大概要几百块。”
“几百?一条手帕!”纪晟惊讶,还真不是他瞧不起黄文林,可他一个保安,怎么可能用几百块钱的手帕,“你说这是名牌,没认错?”
这话说完,纪晟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傻了!要知道方司阳的衣着打扮都很有质感,任谁都能看出他这一身不是名牌就是高定。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认错。
“收起来吧,这手帕算是个物证,不管和案子有没有关系,都不太可能是黄文林的。”
“嗯。”纪晟答应着,接过那条格子手帕,装进了透明的证物袋里,“咱们接下来查什么?”
作为副队长,纪晟平日里都是领头羊,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但今天他有意看看方司阳究竟有什么本事,于是便将选择权都交给了对方。
“想要了解一个人,就要从衣食住行下手,既然查过了这边,接下来,就从侧面了解一下黄文林的生活吧。”
“那是哪里?”
方司阳从黄文林的柜子里,拿出一张六安商场地下超市的购物卡,“这里。”
从三楼到地下一层的电梯里,纪晟有些不解的看着站在身侧的方司阳。对方年轻英俊,虽然身高与身量和纪晟相比还差了一些,但却是个行走的衣架子,那套深灰色的西装三件套穿在他的身上,衬得他愈发挺拔。做工考究的衣料贴合着他的身形,竟然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纪晟实在不理解,像他这样一个天之骄子,是如何了解到黄文林这种普通小市民的生活模式的?
“六安商场没有员工食堂,这里有饭补,但是不管饭。保安部的办公室有微波炉,商场也同意员工自己带饭,可按照保安部门其他员工的反馈,微波炉几乎没人用,大部分员工都是点外卖。黄文林那个笔记本基本就是用来记账的,里面还有各种小票。他的吃饭问题,几乎都是在超市解决的。”
只是在保安组的办公室走了一圈,又看了看死者的柜子,方司阳竟然分析出了这么多内容。不得不说,仅凭这一点,纪晟就已经对方司阳刮目相看了,更不用说接下来,他还亲眼见证了这位专家的沟通能力。
这不,刚下了电梯,他们就被迎面走来的两位商场工作人员拦住了去路。由于命案的缘故,这里暂停了营业,所有部门都暂时停摆,员工也都在岗位上待命,包括地下超市在内,不予接待任何顾客。
但方司阳挂着和煦的笑容,掏出证件表明身份后,闻声赶来的超市负责人立刻表示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热情的将他们请了进去。
纪晟深知有领导在,员工们说话不方便,于是便礼貌的问了几个问题后,婉拒了他们的陪同。
原以为警方问话,这些超市员工们可能会有所保留,却不曾想那些超市的小姑娘和主食食堂的阿姨们,在见了西装革履的方司阳后,竟然一个个全都打开了话匣子。
更离谱的是,由于今天超市不营业,那些负责试吃的女性员工居然拿着烤好的香肠、切好的小蛋糕,还有打算做活动的薯片、酸奶、饮料……一口一个“辛苦了”,把方司阳直接包围,开启了疯狂投喂模式。
纪晟撇嘴,挠了挠鼻子,心想我也辛苦,我也没吃午饭,各位姐姐妹妹们,你们好歹往我这边看一眼啊!
至于那位被包围在人群中的“社恐”人士,面带微笑游刃有余,也不知是如何做到一边优雅进食,一边从容谈话的?
大概一刻钟后,方司阳端着一杯果汁,驱散了人群,笑眯眯地站在了纪晟的身旁。
“纪副队。”他将那杯果汁递了过来。
纪晟接过果汁,放到嘴边浅尝了一口,“查到什么了?”
“死者确实经常在超市解决用餐问题,按照这个消费水平,他每个月能存下至少三分之二的工资。另外黄文林不抽烟,但是喝酒,下班时他偶尔会买一些平价白酒和凉拌菜、花生米回去。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上周,他突然开始购买平时不舍得买的高价白酒,下酒菜也从普通的凉拌菜换成了肉类熟食。有相熟的收银员问过他原因,他坦白说自己最近发了一笔小财。”
“发了小财?”听到这话,纪晟第一反应是联想到了丢钱的那个小保安,“那个姓陈的保安丢钱是在半个月之前,时间上,和黄文林发财也算吻合。我记得出事那天,黄文林正好也是夜班。”
“是,按照曾国栋的说法,黄文林当时也在,而且也接受了询问,但他声称自己没见过那笔钱。”
纪晟吸了口气,心想还是得赶紧查查黄文林的经济情况,然后找那个丢钱的保安过来问问话才行。
正想着,突然传来了手机铃声。他侧过头,看到方司阳从口袋中掏出了手机。
上面显示的名字是“周湉”,紧接着,方司阳按下了免提接听键。
“喂!”
“喂,周湉,黄文林的事,有结果了吗?”
周湉是纪晟在二队的同事,一般负责后勤工作。小姑娘心很细,平时不怎么出现场,主要帮着其他组员进行一些文案整理与信息整合,属于二队的幕后功臣。
“嗯,刚刚出结果,郑队在你旁边吗?”
周湉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和她本人一样。但实际上,她的工作能力非常强,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进了重案组。
要知道,没有真本事的人,在这种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下,是很难生存的。
“郑队不在,但是纪副队就在我旁边。”方司阳说着,示意纪晟说句话。
“嗯,是我啊,小湉,好久不见。”
“哇,晟哥!你可回来了!”周湉是纪晟的小迷妹,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当然了,不好利落了,上面能同意我归队吗?”纪晟笑,说真的,今天一上午,直到此刻和周湉打了招呼,他才找回了一点儿存在感,“死者那边,你都查出什么了?”
为了方便讨论案情,方司阳刚刚已经和超市的负责人打了招呼,现在这片区域很空旷,只有他和纪晟两个人。至于刚才那些围绕在旁边的女性员工们,也识趣的躲到了远处避嫌,只是偶尔还会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当然了,那些目光多数是投射在方司阳脸上的。
“大概一个月前开始,黄文林在银行开了一张新卡。账户里陆陆续续存进了大约20万元的存款,资金来路不详,我打电话询问过他存钱的银行,那边说不是转账,是黄文林分了几次,自己带着现金过去存的。”
“20万?”纪晟想起刚刚的笔录,看向方司阳,“金额对不上啊,半个月前,那个姓陈的保安说他丢了3万,这差了都快7倍了。而且他既然是从一个月前开始存钱的,那日期也不对。”
方司阳点头,“20万的现金,就算分几次,一次几万块,也不是小数目。黄文林的工资是一个月4500,这些钱应该是打到他工资卡里的……周湉,黄文林的工资卡有没有动过?”
“没有,他工资卡非常稳定,每个月15号发了工资后,他都会取走2000元,其余的从没动过。”
“一个月取走2000,就算不吃不喝他也要存将近10年才能存够20万。”纪晟数学不好,可这笔账还是转得过来的,“更何况他还要交水电费,要生活,还要给前妻赡养费……这20万绝对不是他靠着当保安就能攒下的。”
说完这些,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朝着电话另一端的周湉问道:“这个黄文林,应该就干了这么一个工作,没有其它副业吧?”
“没,收支记录我都查过,除非他做的副业是给现金的,否则单从账面上看,他应该就只打了这么一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