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又升起，天暗又天明，A市一如往昔，燥热，拥堵，忙碌。
相临病床的小姑娘不谙世事，睡脸一派天真，相比之下一夜未眠的展心洛满脸倦容，眼神少了昔日的神采，涌上几分繁杂的忧愁。
她轻手轻脚叠好洁白的被子，来到公用水房简单抹了把脸，用楼下便利店买的简易梳子慢吞吞扎了个干练的马尾，精致的五官完全展露，哪怕精气神略微不足，也不显得寡淡。经过简单梳妆，她仍是一位赏心悦目的美女。
只不过拨弄刘海的时候，突兀地浮现出两根存在感很强的白头发。
展心洛心尖泛着凉意，手指跟着抖了一下，可下一刻又若无其事地一扯，拔除。
心理防线越崩溃，人越清醒，说的就是她没错。
现在不是痛苦绝望的时候。
展心洛微微闭了闭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快速跳动的心脏，有条不紊地办理好了相关手续，顺便拐去门诊部做了个核酸检测才离院。
按照曲大夫的叮嘱，她提前在网上挂了指定的专家号，预计头八点能赶到二院。CT扫描、血管造影、颅骨平片、脑电图……项目繁多，如果检查过程顺利，中午前能得到确切的诊断结果。
盛芳倩打来电话时，展心洛开机没多久，正在与超市里刚加热过的奥尔良饭团作斗争。
由于实在没有胃口，她几乎边吃边呕，又不得不强迫自己进食，以免在下一次剧痛来袭前，率先饿晕过去。
于是她一边忍着恶心，一边听盛芳倩喜鹊般欢脱的话语，全当是在人工下饭。
“心洛心洛！咱们律所是不是有阵子没组织团建了？昨天我听小王他们闲聊，说金融街附近新开了家高档海鲜刺身，我记得你以前挺爱吃日料的，而且离得近，要不咱们就定这儿得了，至于时间的话……等你到了律所，咱们开会具体敲一下。不过上回被你抢先买了单，这次可不许与我抢！”
展心洛抿了几口矿泉水，清了清嗓才开口道：“抱歉，我……上午出去办点事，目前不确定今天能不能回律所。”
在没有百分之百确诊前，她打定主意死守秘密。
“害，巴掌大点事儿你道什么歉啊，团建又不急于一时……唔，反正等你来了咱们再细说！”盛芳倩咀嚼着新出炉的面包，大大咧咧没多想。
毕竟出外勤这事，对律师来说再正常不过了。若不是最近她被妇联推来的案子绊住，往外跑的机率比展心洛更高。
“好啊，我很期待。”展心洛拖着下巴，淡淡一笑，仿佛千篇一律的生活照旧进行着，没有出现一丝变化。
哦，大家的确一模一样。
人生急转直下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直到展心洛坐上了出租车，盛芳倩才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
司机是个微胖的中年大叔，听着某音神曲，热情地主动打招呼：“美女早，打算去哪儿啊！”
“二院。”展心洛言简意赅，其实手心紧张得全是汗。
有了昨天两次疼晕的经历，她哪里还敢乘公交车。晕车虽然难熬，但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出租车司机好歹能直接送她到急诊室。
司机，“好嘞！”
车子启动，对于她的考验开始了。
司机是位老手，既熟悉路况又开得很稳，游刃有余的过程中时不时会和她搭话：“美女是本地人吗，干什么工作的，不会是什么预备出道的爱豆或者明星吧！”
这位大叔懂得挺多啊！
“本地、律师。”展心洛随后灌了一大口矿泉水，试图冲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眩晕感。
大叔笑着点点头，径自纳闷：可律师不是通常特别能言善辩，舌战群雄不在话下吗？
这位美女说话咋感觉有气无力的呢？脸白得过分，瞅着没啥血色。然后司机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她的目的地——第二人民医院。
恰好这时展心洛忽然扬声断断续续地问：“师傅，能稍微开快点吗？我可能……”
司机不等她说完，立刻收敛了自来熟的笑脸，果断应下 ：“放心吧姑娘，咱们车内有实时监控绝对安全无忧，你先闭目养神一会儿，等你再睁眼，咱们肯定到二院大门口了！”
车内的神曲，一下子切换成了舒缓的轻音乐。
展心洛咬牙忍受着多重折磨，无暇顾及周遭变化。每当她感觉自己快挺不住了就往嘴里多灌水，强硬地用土方法吊着仅存的理智与清醒。
而司机真的说到做到了，在她绷不住前，先一步到达医院。
钱到账了，司机临走前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姑娘要注意身体啊！”
“谢谢师傅。”
她扶着医院外的柱子缓了足足十分钟，直到冷汗消退，头脑重新运转，她终于与曲大夫介绍的权威专家接上了头。
在往后的日子里，是不是这般稀疏平常的事，做起来会越来越困难？她不愿意多想，迈着坚定的步伐，毅然决然地走向放射线科。
考验仍在继续。
陆愿景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他刚一睁眼，就被笑盈盈的酒吧老板塞了一碗蜂蜜水。
“给，醒醒酒！”
“这是哪儿？”陆愿景坐直身体，夏凉被从肩头划过，上身肌肉一览无余，比例恰到好处，属于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酒吧老板饶有兴致地坐在不远处骚气十足的红沙发上，托腮欣赏了一番，“啧啧啧，还能是哪儿，肯定是我家呗，想知道昨晚你喝断片以后酒吧里发生了什么吗？”
他故意描述得暧昧旖旎，奈何对面是块木头。
陆愿景揉着眉心瞥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地说：“再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语言。”
酒吧老板自讨没趣地摆了摆手起身，冷哼着吐槽道：“切——你真没情趣，连玩笑都开不起！酒吧后院的VIP休息室，我和当班酒保一起把你抬过来的，如何，满意了吧！”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情趣可言。”陆愿景喝完水，捏了捏不太舒服的喉咙，小声咳了两下，蹙着眉头问：“你这里有药么？”
感冒严重了，不过全是自己作的，他不算太过意外，也早有心理准备。
谁知道酒吧老板大惊失色地后退两步，“什么？你想嗑药！没有，不卖，我这里可是正规的清吧！”
陆愿景古怪地瞅他一眼，“大哥，我指的是感冒药！你难道听不出我嗓子有问题吗？”
酒吧老板长舒口气，这会儿也觉得自己过于一惊一乍了，“害，我这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快被人坑出PTSD了！”
之前有个还算相熟的小伙子在他这里偷售禁药，若不是陆愿景替他作证清白，好不容易有起色的酒吧差点被警察同志们一锅端了。
“药我有，头孢类，你如果还想喝酒……咳咳，就先别吃了。”
“不喝了，吃完饭去律所找她告白。”陆愿景穿戴整齐，是隔壁屋莫鸣望尘莫及的速度。
经过一顿酒的发泄，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诸多疑点。展心洛可不是会怦然心动的类型，死缠烂打更不奏效，她品位尤其不俗，一没瞎二没傻，哪能忽然脑袋一热看上不学无术的左秋！
说不定是左秋以家世压迫威胁？虽然无法解释搂抱的问题，但接吻……不排除视觉偏差的可能性。
心中一旦住了个人，负荷就变得沉重了，不敢冒然前进，不能轻易后退，做事容易瞻前顾后。
见他脸色虽差，却能重新振作起来，酒吧老板十分欣慰地笑了起来，“像你这种大帅哥就应该拿意气风发的主角剧本，苦情戏真的不适合你。”
“那我呢那我呢？！”莫鸣原本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走过来，听到一半，登时来了精神头，“我该拿什么样的剧本？”
酒吧老板强忍笑意，玩味地点评道：“戴上眼镜，能演个男二或者男三，但如果摘了眼镜……咳，群演欢迎你加入。”
莫鸣顶着一个鸡窝般的乱糟脑袋，欲哭无泪地瞪着他，“你就不能编点好听的话骗骗我吗！”
酒吧老板礼貌不失优雅地摇了摇头。
当局者迷，情字难解，连一向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大律师同样不例外，更何况是容易冲动、感性的莫鸣了。
他有些玩笑能跟陆愿景开，却不敢和莫鸣展露太多，爱幻想的宅男还是早点认清残酷的现实比较好，否则万一哪句话没说对……莫鸣第二天又得跑来继续边喝边嚎！
嘶……他再好的脾气也不想多管闲事了！
半小时后，陆愿景叫的代驾到位了。他和莫鸣坐上车，告别了酒吧老板。
两个红绿灯的功夫，宿醉的后劲连同感冒的症状一同袭来，陆愿景只觉得头晕眼花，莫鸣重复了两遍他才听清楚内容。
“喂——哥们——咱们——去哪儿啊？”
陆愿景动了动嘴唇，低声说：“律所。”
他不敢动作太大，想吐。
“哈？你说的是展盛还是陆鸣……”莫鸣敲了敲自己的脑壳，身体随之摇摇晃晃的，“就咱俩现在这状态，去哪个律所都白给啊！”
如果恰好被委托人撞见这副狼狈相，岂不是怀疑莫鸣快倒闭了，要砸自家招牌！
陆愿景继续说：“展盛。”
“得了吧！”莫鸣摇摇脑袋，“至少先找地方洗个澡，再换身像样的衣服，别这样一身酒气地出现在她面前，当心人家怀疑你耍酒疯！”
陆愿景“嗯”了一声，靠着椅背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时手机震了两下，陆愿景闭着眼睛打盹，不太想理会。
“你看一看手机！”莫鸣却戳了戳他的胳膊肘，“咱俩今天没去律所，也没提前跟老刘打声招呼，万一律所那边有急事，他们又刚好应付不来……”
陆愿景直接把手机甩给他，“你可欠着我一个月的白工。”
莫鸣，“…………”
这人是什么新晋的吸血资本家！初恋胎死腹中仍然不放过他！
莫鸣接过手机，定睛一瞧，“咦，是特殊关注的群消息。”
“我看看。”陆愿景眼疾手快地一把抢了回去。
他一共只加过一个群，就是展心洛家的业主群，那么特殊关注的目标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莫鸣哑然，不愧是你……振作得真快。
陆愿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翻看群消息，谁知却瞧见了令他想要吐血三升的内容。
【2-3-1王阿姨：俺们，老家种的，包米可香了，我给你带分了，早上七点敲门，咋没开呢@2-3-2展心洛。】
阿姨才学手机打字没多久，顿句啥的有点问题。
【2-3-2展心洛：昨晚住朋友家没回去，谢谢王阿姨，你和叔叔留着吃吧（笑脸）。】
住朋友家……
没回去……没回去……
“她……”陆愿景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了一样，呆呆地盯着屏幕，脸上的血色尽褪。
莫鸣见他受刺激似的魂不守舍，正打算安慰一下下，谁知不过分分钟功夫，他已经自我支棱起来了。
陆愿景下定决心：“我马上联系她，约个时间，当面谈。”
无论是他的疑问、心迹，统统不再隐藏了。
莫鸣对此举双手赞同：“这就对了！两人间有什么误会一定要说清楚，否则误会产生嫌隙，可没地方卖后悔药的！”
电话拨通了，但长久无人接听。
陆愿景不甘心，换了莫鸣的手机继续拨。
良久，展心洛终于接了，“喂，莫律师？你找我有事？”
刚确诊了脑瘤，她正一个人呆在安静的角落里无声垂泪。
起初她不想接听任何人的电话，奈何打电话的人过于执着，静音了仍在震动，联想到莫鸣与左灵的纠葛，展心洛思索片刻，决定接了。
男声的确熟悉，却不是那个她以为的对象。
“……是我。”
“陆愿景？”她错过了第一个电话的显示，并不知之前的情况。
误会在不经意间，再次埋下。
“为什么不愿意接我的电话。”陆愿景声音格外低沉，沙哑，似在刻意压抑自己。
“啊？什么时候？”展心洛懵了一下，侧头看了看屏幕，“噢，之前我有事忙，没看到。”
陆愿景闭了闭眼睛。
一前一后，间隔不超过三十秒……她……没看到？
“呵，很好，你现在在哪儿，我们当面聊。”
“暂时没空。”
“…………”
小剧场——
展心洛：妈的确诊了，老娘要和病魔刚到底！！！
陆愿景：她不接我电话，她心里没我！累觉不爱！
展心洛后知后觉：咦，陆愿景刚才给我来电话了，回过去怎么没人接呢？
莫鸣：因为他在揍我啊！！！我特么招谁惹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