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秦怡独自做了很多事，多到我难以想象。而我只是拿了肖成身上的东西，去找他那辆停得不远的车，从他的后备箱里把那具尸骨拿走了，还尽可能抹掉了他车里的痕迹。
之后我把尸骨栓了石头沉进河里，在河边蹲了好久，一直到快冻成冰雕，才跺了跺脚站起来。
我在想，假如当时我和宋斌一起沉入冰河，会不会是最好的结局。反正我也没见到杜薇最后一面，反正总会有人照顾赵安乐，她那时还不懂事，反倒没有离别的苦。
说穿了，是我贪生。
可是活着多好啊，活着才能遇到新的人，新的事。我每天走在街上，看见年轻人成群结队地去玩耍，老头子白天就开始喝酒，从谈天说地到骂天骂地，老婆婆挑着扁担在路边卖品相不佳的菜。
我遇到过奸诈的好人，笨拙的坏人，我见过太多没有用处的心眼儿，我也知道普通人想逆天改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我混在这芸芸众生里，多苟且了十几年，即便每一天噩梦缠身，也仍旧欢乐多于悲伤。
普通的生活，普通的命，就是最好的东西了。只可惜，太年轻的时候想不通这个，想通了也来不及了。
我原本可以回去看看秦怡那边做得如何了，可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去，而是绕开直接回了家。我还是选择了不去面对，这个选择能让我喘口气。
回到家先去看了赵安乐，退烧药起效了，出了一脑门汗，看着睡得还不错。我倒了杯水放在她床头柜上，这样她无论何时醒来都会认定我或是秦怡半夜进去过，她的意识里一定会觉得我们一夜没出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就一直坐在客厅，呆呆等着秦怡回来。我什么都不想，这些年我就练就了一项能力，那就是放空脑子。当有大事发生时，我就下意识关闭掉所有感官，不去感受，不去思考，把自己变成一块木头，这样似乎就能麻木地面对一切。
这不是强大，是胆小。
秦怡是天亮之后才回来的，那时候赵安乐都已经起来了。我问她能不能上学，她坚持要去，我就给她做早餐。她问秦怡去哪儿了，我说出去买东西了，内心有点不安。
就在这时秦怡回来了，她脸色惨白，头发散乱，而且衣服上有血迹，她特意夹着手臂遮挡。好在那时赵安乐在厕所，我马上给秦怡打眼色，她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屋，过了一会儿换了身衣服出来。
我们什么都没说，直到我送赵安乐上学回来，看到秦怡洗了澡，在拼命打扫厕所。我想她可能吐过，但我没问。
我等她自己缓过来，可以正视我，可以正常对话，才问了昨晚肖成的尸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没问细节，只问了地方。我也没想到她能做到分尸，这样一来，就算找到也难以认定死因是什么，确实更安全。但现场痕迹也很重，她也用了店内很多工具。
“你记得，人是我杀的。无论将来警察怎么问，你都要咬死，人是我杀的。是因为他要伤害你，我才动的手。”我反复对秦怡说，她不断摇头，不肯答应。
“你相信我，这只是以备不时之需的统一口径，不一样用得上。就算你说是你干的，警察也不会信，照样会怀疑到我身上，我们怎么都算共犯了。就说是我动的手，这样至少不会牵扯出你们之前的事。”
她不断咽着眼泪，好不容易才妥协。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给自己留了个索命的活结。
后来我断断续续把那些工具都处理掉了，大多是丢在很远的地方，无论是被垃圾回收还是被谁捡了，就算归于茫茫人海，没有踪迹。
那之后日子如常，只是我能感觉到我和秦怡之间更加紧密了。那种紧密是从心而发的，是不论相隔多远都能有磁极相吸的感应。只是那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我俩都因为忐忑而紧绷着，绝口不提那夜，甚至是那夜之前的事。我们似乎有个默契，只要咬紧牙关不吭声，就能捱过这一次，就像捱过之前每一次苦难。
然而某天赵安乐突然鬼鬼祟祟对我说：“爸，咱们一起去唱卡拉OK吧！”
我皱皱眉，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我是知道最近开了些据说是老少皆宜的正经唱歌的店，但我脑子里还是撇不开以前那种老式卡拉OK的混乱，觉得不是小孩能去的地方。
“你是不是偷偷去过了？”我问她。
“不是！”她赶紧否认，“我同学一家人去过，说门一关很清静，就是吃东西唱歌，可好玩了。”
“吃东西唱歌有什么可好玩的……回头我给你买个话筒，你自己在家唱。”
“哎呀，那不一样！”赵安乐急得直跺脚，“你天天不是家就是饭馆，你不无聊，别人也会无聊啊！”
“到底因为啥，直接说。”
她这才和我说，周末是秦怡的生日。她想我们一起去过个热闹生日。
“你咋知道的？”我这才反应过来，我从没给秦怡过过生日，我根本不知道日子。
“你真的不知道？！”
她眼睛瞪得好大，我蹭了蹭鼻子，说：“你知道你老爹的生日吗？”
赵安乐一下怂了，眨巴眨巴眼，看向别处。
知道我生日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自从杜薇走后，我就再没有过过生日，那些记忆也已经模糊了。
所谓生日不过只是平平无奇一个日子，重要的是一起度过的人，人不在了，日子没有意义。
但小孩子是不懂的，他们觉得生日就是特别的一天，就像那些有的没的节日，都有其意义。我不想泼她凉水，因为只有幸福的人才会这么想。
更何况，我对秦怡有愧疚。
“那你自己跟她说，她同意去就行。”我和赵安乐说。
“那我就说你不好意思和她说，才让我去的。”
“哎，你别……”
我心头转念，就算我不让，她也会这么说，干脆就，“随便吧。”
后来我们真的去了KTV唱歌，在里面买了酒和饮料，点了小吃和果盘，还是挺贵的。秦怡很不舍得，但赵安乐挺开心的，她也就不说什么。
说是给她过生日，但明摆着是赵安乐想玩，我第一次知道那些流行歌她都唱得那么溜。
只是他们那些年轻人的歌，我都不会，我就在一旁听着，赵安乐拉着秦怡去点歌，秦怡不住回头看我，我打手势让她们玩就好。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一首邓丽君的老歌——《爱的箴言》。
“我将真心付给了你，将悲伤留给我自己。
我将青春付给了你，将岁月留给我自己。
我将生命付给了你，将孤独留给我自己。
我将春天付给了你，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爱是没有人能了解的东西，爱是永恒的旋律。
爱是欢笑泪珠飘落的过程，爱曾经是我也是你……”
老歌真好听啊，里面无尽的惆怅不是现在那些热闹的歌能比的。抑或是秦怡唱得太过伤悲了，我第一次知道她唱歌那么好。
赵安乐捅了话筒到我手里，我和着秦怡一起唱，恍惚间我看见她掉了眼泪，好在包厢里光鲜昏暗，赵安乐没有看见。
我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膀，她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七天后，警察找到肖成的残肢。
所以，那一刻，就是我们最后的欢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