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老张家待了大半天,因为我就算坐车走,也还是要往外走很久,他坚持要送我,但又喝了酒,只能等酒劲儿过了。我们就闲聊,也没什么正经话,中途我还帮他家磨了一会儿玉米面。
感觉时机差不多,我向他提出要看看那张照片,他从很隐蔽的地方翻出来给我。虽然我都已经想起是怎样的照片了,冷不丁看到照片里三个人的脸,还是了后脖子发凉。
照片里我没有笑,但三个人看起来关系还是很好,我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宋斌的脸了。从我将他丢进冰洞那刻,我就将他的一切从我记忆中抹去了。杀了他这件事,我没有愧疚。
我一直以为我有,直到又看到他的脸,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对他只有恨。
可是,肖成呢?我说不清自己对肖成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甚至不愿意看他的脸。
或许是因为我对肖成于心有愧。
“照片可以给我吗?”我问老张,“这照片我也没有,想留个纪念。”
我以为老张会立马同意,谁知他竟迟疑了。我想他应该是担心肖成回头找他要,我跟他说:“你就给我吧,回头咱俩约个时间,你带我去探个监。”
“你想好了啊!”
我点点头:“这有啥!”
“那敢情好。”他这才放心,“那你拿着,你拿着,本来就是你的……”
我把照片塞进口袋,已经顺手揉成一团。
在老张家待在天色发昏,我提出要走,他非要留我吃晚饭,我好说歹说才推掉。我不想继续待了,夜长梦多。
于是他准备送我,我们往外走,突然院门开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推门进来。一男一女,手上牵着个几岁的男孩,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婴儿。
“妈,我们来吃顿饭。”男人说着看向了我,眼神微滞,“有客人啊?”
一天都闷声不吭的老张媳妇马上来了精神,笑着过去接东西。老张站在一旁,仿佛有些不知所措,举止透露着一丝谄媚,结巴着:“朋友、朋友串门,我送送,一会儿就回。”
儿子几乎没搭理他,只是出于礼貌和我点了点头,就带着老婆孩子和妈妈进屋了。
“都看见孙子了啊?”我突然有些感慨。
“是啊,孩子结婚早,我这都看见第三辈了。”老张叹了口气,“可惜有我这个老的,对不起孩子啊……”
“孩子愿意回来和你一桌吃饭,就说明心里还有你,日子久了会好的。”
我居然不由自主安慰起他来了。
在那一刻,我看着那个还很小的孩子,和那个婴儿,看着他们一家和睦,我心里有了一丝动摇。
“你别送我了,在家吃饭吧。我自己看看能不能搭个车。”我对他说。
“那哪行啊!这个钟点哪有车子,我得送你回去。没事,加急点,能赶得回来。”
我犹豫了一下,没再拒绝。
老张开车把我往家送,开出去没多久,天就黑了。中间有段路没有路灯,两侧都是树和荒地。我知道这是我下手最好的时机,我突然和他说:“我想解个手。”
他闻言停下车,说:“成,这附近也没人,随便找个地儿就行。”
我下车走了两步,老张突然喊我,我有些紧张地回头,他笑着说:“咋撒尿还得带着包呢,放车上吧,我又不会跑!”
我看着手里的包,只有自己知道里面有刀,但拿着去解手确实太别扭了,会让老张误以为我不信任他。
虽然不情愿,我还是说着“顺手了”走回去,把包放在了座位上。
之后我走到一排树后面,背对着车假装小解,并没有脱裤子。我暗自思忖该怎么办,如果这时候不下手,等到了车流密集的地方就难找机会了。
可是,徒手吗?老张体格不弱,就算比我年纪大,也不算老,我打得赢吗?就算我现在杀了他,他的家人都知道他是出来送我,目标太明确了。
可是、可是……只要他存在,就等于肖成寻找我的指示牌存在。
正想着背后有脚步声靠近,我慌乱做出系裤子的动作,先转过了身,果然是老张。他走到我旁边说:“被你说的,我也憋得慌了。”
我朝他背后望去,车子没有熄火,我脑中突然出现一个想法。
“怪冷的,我先回车上。”我搓了搓手臂,转身朝车子走去。
老张并没有阻拦我。
我小跑着到车边,原想上车,突然有了个念头。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张还在原处,马上猫腰到了驾驶座那侧的轱辘旁边。
我很清楚车子的构造,早年讨生活时什么没干过,我包里的刀很快,割断刹车油管并不困难。
之后我只要坚持自己走就行了,哪怕他不同意,我只要做好跳车的准备,就更坐实是意外了。
电光火石间,我下了决定。
我从驾驶室这边手忙脚乱去摸刀,借着车灯看见老张转身走来。我在轮胎旁边蹲下,伸手去摸线。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声音不大,可在四周清静的情况下非常清晰,我吓得一激灵,下意识站了起来。
老张放在挡风玻璃前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就写了一个字:崽。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停下来,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字,感觉刚刚的冲动潮水般退去了。
这时老张走回来,听见电话声,赶着接电话,并没有注意我的位置。
他接起电话,满脸堆笑,说着:“爷爷就回去,就回去……”
放下电话老张对我说:“是我儿子的电话,但是我孙子跟我说的话。”
“那也是他让孩子打的。”
“是啊,我知道。”
他的脸上满是知足,是我曾经最快乐的那段时间才有的表情。
他还有未来,他的生活还有希望。
像是命运替我做了决定,这时突然有个人骑着电三马子从后面驶来,我朝他喊了一句,问他去哪儿,得知他也回哈市后,我提出花钱搭一程,他同意了。
我对老张说:“你快回家吧。”
他还在犹豫,我直接就跳上了车斗,朝他摆手。
他似乎也松了口气,朝我喊了声“那你慢点啊”,三轮就飞快蹿了出去。我只看到老张开始掉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从怀里把刀掏出来,放回包里,所幸三轮驾驶员看不见。我几乎躺在车斗里,用力地呼了一口气。
在当时我是庆幸自己没有做的,我感觉死里逃生的不是老张,而是我自己。
如果是现在的我,在那一刻一定不会收手。
而那时我拼命说服自己,即便老张告诉肖成我在哈市,也很难知道我住在哪儿,肖成找到我的概率不大。回到哈市之后,我销毁了那张照片,马上换了手机号码。那之后我再没有去过那个市场,也再没有和老张联系过。
我想当他发现联络不上我,就会知道我的态度,我天真地希望他能够替我保密。
可惜,事与愿违,肖成还是准确找来了哈市。
或许,这就是慈悲的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