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危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或许是我习惯了安稳的日子,毕竟那时候距离我最后一次见肖成已经过去很多年。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不会再对现在有什么影响。
每周我都会去哈市最大的蔬菜生鲜市场去采购,就算不买东西,也喜欢逛逛。不止本地摊贩来这上货,周围小的村镇也是来这儿趸货,回去再分销。我有固定会买的几个摊子,清晨人满为患的时候,有些摊子是顾不得零散生意的。
我很喜欢这种时刻,挤在人群里,穿梭在吆喝讲价声里,我能真切地感觉自己活在人间,我对这个世界还有眷恋。有时想想人的求生欲真是强大到不可思议,我不止一次想过世界毁灭吧,想过这样的日子过够了,但再往前走,总还会有某个时刻让我觉得活着真好。
其实我本质是个贪生的人,即便命运几乎夺走我的一切,我都还苟延残喘至今。对我而言,今天的放弃,其实才是最勇敢的一次。
说回那天,我买了东西正准备离开,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我肩膀。我回过头,看见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完全陌生的面孔。
他端详着我,眼里也有不确定,但他还是问:“你是不是叫赵禹?”
因为猝不及防,所以我点了头。我已经快要忘了要隐藏自己。
“还真是你啊!”他显得很高兴,把手从堆满蔬菜的推车上拿下来,在衣服上蹭了蹭,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听肖成提过你,没想到还真遇见了!”
在他提到“肖”字的刹那,我打了个巨大的寒颤,控制不住地抽回了手。
“在里面的时候……”他却没有在意,仍然兴致勃勃,只是说到“里面”时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自来熟地推我,说:“咱外面说,外面说——”
我跟着他往外走,心慌得难受,脑袋里一片空白,无法做出准确的反应。
我们到了市场外面的路边,选了个安静点的空当,他递我烟,我没接。他自己点上,跟我说:“在里面的时候肖成帮过我忙,我出来前,他让我去一家照相馆取了几张照片,有一张里面有你,他让我拿着照片去找找你。”
照片……照片……一些被忽略的片段突然被记起来,我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
安生日子过了太久,有些飘飘然的我,突然被打回原形,不得不承认我能逃开只是因为阴差阳错的运气好。但人的运气不可能永远好。
我想起那张照片的由来了,就在我们打算洗劫金店之前,宋斌拿来了相机,说要留个影。当时我并不愿意,却也没阻拦,宋斌和肖成一左一右压着我的肩膀,我们拍了一张照片,也不知道效果怎样。
后来我就忘了这件事,在经历了逃亡,杀人,妻子去世,再逃亡,这些惊心动魄的大事,谁还能记起一张照片的细枝末节。
假如那个时候相机和胶卷在宋斌或是肖成的住处,警察或许立马就会知道我们之间的联系。是因为当时胶卷送到照相馆了,我才免于遭殃。
可如今证据还在,冤孽又缠上了我。
我逐渐冷静下来,眼下最关键的是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想到解决方法。我挤出笑容,问他:“怎么称呼啊?”
“我姓张,你就叫我老张!”
“张哥,”我看着他脚边的推车,“这是进货啊?”
“嗨,捎点回村卖,赚不了几个钱。”他大口吞烟,看起来烟瘾很大,“好不容易出来了,就算要饭,也不能再进去了。”
我点了点头,问:“肖成判了多久?”
“判了十六年,他打的那人当时没死,所以就算致人重伤,这点帮了他了。”
我默默算着年头,那离肖成出来还有些日子呢。但随后老张就说:“肖成在狱里可是积极分子,我出来前他就减过一次刑了。他就一门心思要早出来,我估计过不了几年就差不多了。”
我偷偷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狱里说了不少你们以前的事,说你是他现在唯一的兄弟了。”老张笑呵呵地说,“我把监狱地址给你,你去瞅瞅他呗。”
“……好。”我只能应下来,心里想的却是肖成的目的是什么。
他从口袋摸了个脏兮兮的活页本出来,应该是备忘用的,上面插着圆珠笔。他写了地址,撕下来递给我。我看都没看,随手塞在口袋里。
“肖成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我想肖成特意托付人来找我,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也没啥,我是两年前出来的,他知道我要出来就托我这事。他要我找到你,就问问你当初拜托你的事办了没,让你有空去看看他。”
“当初拜托你的事办了没?”——这句话对我而言是晴天霹雳,我当然知道肖成指的是什么,我也能料想到他出来之后一定会和我没完。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不然我早就去了。”
我脸都是木的,恐惧的寒意和普通的冷不一样,是从里往外的结冰。我仅有的一点力气在支撑着伪装,内里是几近崩溃的。
“回头我带你去也行!”老张却根本看不出我的不自然,热络地所,“我啊出来后找了你好一阵子,去了肖成说的地方,都说你早搬了,也打听不到去哪儿了。我也没法,只能回老家了。哪知能在这儿碰到你,我这也算不负所托了!”
我抽动嘴角,突然想到问他:“照片呢?”
“我家呢!”
无论如何,我必须销毁那张照片。
想到这儿,我真的笑了出来:“那改明儿我去你家坐坐,你也给我好好聊聊里面的事儿,不知方便不?”
“那敢情好啊!”
老张爽朗地笑着,好像已经拿我当朋友。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对我来说,是叫醒美梦的闹钟,是突然踩到的雷,是诅咒,是命。